作者介绍:
杨炼,50 后,出生于瑞士的中国外交官家庭,成长于北京。 1974 年高中毕业后,在北京昌平县插队 。朦胧诗代表性人物 。 国际 笔会历时 。 中国当代最具世界性影响的诗人之一,1983 年发表诗歌 代表作《诺日朗》(长诗)。 出版诗集有《礼魂》《荒魂》《黄》《大海停止之 处》《同心圆》及散文集等 。 曾获得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英国笔 会奖等多项国际重要奖项及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现居德国柏林。
一条良渚玉琮上的线
玉要消失 叼着刻成的世界
湖绿的肤色要消失 闪耀的视野
远远横过你眼里 一条线
绘出就在磨灭这家园
笔直 鸟儿像鲨鱼牙切割蓝天
肉体鲜嫩而精确 平行于时间
你穿缝 针有个尖的岁月
一阵海啸声的纷纷石屑
洒落 刺痛一丝米一丝米分泌
浅浮雕的颅骨上绷紧的沟回
硬之刻划 耽溺一种软
手伸进形状 泪滴的香咸
是脆的 珠子都晶亮擎着圆心
裸露给射击 五千年简洁成一天
只一次归去 你仍在飞逝
抛光同一道血槽内的美
血沁的灯火片片渗出 淤积
石头暗夜里石窗帘虚掩着世纪
在最深处 玉是一张脸
要 还要 死过的无限
兽性的珊瑚的 白 泛滥至眉间
家 勒紧修改不了的思念
盯着海啸涌起 磨灭
一条线绘成第一个字
非对称死亡
——写于2022
死亡就这么回来了
回到死者间 回到生者间
回到一件大街的血衣间
空荡荡的风卷走空荡荡的躯体
像在问 灰烬能追上灰烬吗?
乌有后面是另一个乌有吗?
涂抹得鲜红的竹子 长成
诅咒的园林 看着自己被诅咒
轻信的历史那么轻描淡写
掏空一切死 为了死亡能回来
死亡就这么回来了
回来填满被锁住的时间
耻辱的金色锁着落叶 隐身的
铁栅 背诵擦洗一新的广场
让我们认出满满的 飘散的 碎
鬼魂 轮回 仅仅是想象
疼 凿刻骨节里等同哑默的文字
一个薄弱的排比句从不缺叹息
秋风在我们体内 列队等着作废
鸽子咕噜 膻腥四溢的奇迹
死亡就这么回来了
侏儒拥挤的会场 腐臭和人头
是永远的 一地发胖 一地蠕动
簇拥一个嵌进肉缝的眯起的窟窿
噩梦入口 呕吐出口 剪下的舌头
一字一顿在虚无的嘴里扫码
一条红毯嘲笑着死鱼们的世纪
就这么简单 死亡从未离开
我从石阶下一摊压烂的人形里起身
穿过黑锈的喉结 没入谎言
死亡就这么回来了
两手空空 没有活过 没有诗
没有封禁 因为呼吸从未解封
什么也不值的日月只是过了
急匆匆的挥别迎着炉门关住的火焰
命名的假吟唱的假 一个替身
繁衍另一个替身 婴儿哭出的毒
一场温柔的培育 省略错误一词
宛如逻辑的厄运侧着身子
死于非命那边空无一人
死亡就这么回来了
被接纳的死 目睹密谋鼓掌通过
够了吗?殷红的淤泥
那剜掉如果一词的美学 抓住
不知是谁的手 再添加仍然是零
我们的圆满注定是这样
一生趔趄着攀上退无可退的断崖
小小的关于每天的想象
唯一一次跃下 掐断了回声
抵达一切
罪恶研究
白雪也可以是一架魔鬼的机器
碾压 一个生命的多少次死
一次死释放的多少鬼魂
普希金的眼泪
茨维塔耶娃的眼泪
堆在铜像肩头 不融化的金属
押着虚无的诗韵 拽过
摆放成空壳的心
一首诗也可以是(只能是)诗的万人坑
埋葬锁着繁殖的欲哭无泪
相隔万里的同一个早春
钉进一根锁骨 一个灾难
淹没另一个灾难 被回收的血肉
回收进遗忘 多少鬼魂
仍在爬出盗掘一空的坟墓
叼着一动不动的断壁残垣
让我们以为
一个绝望的年代是新的
这条泥泞而呆滞的路为什么没有尽头
这片苍绿的针叶林 眼神冰冷
为什么和发白的太阳一样只剩腐烂的意义
俊俏的卡佳 娜塔莎 紧贴胸口
一块弹片像一枚刚采摘的血蘑菇
这是你们等到的归来吗
一只从别人故乡惊飞的鸟
是否也被赋予了托梦的能力
大眼眶的骷髅笔直瞪着炸碎的街
唯一问 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这向下的阶梯还得走多久 才够抵达
孩子们的惊恐 一团爆裂火球似的真空
悬在心底 莫非世界早被灼瞎了
像母亲身上幽邃的甬道
通向铁链 通向谎言
一架广袤无垠的大钢琴每天砸成碎片
海涛拍打 人的芨芨草在风中颤抖
母亲 最卑微的词 最肮脏的词
通向血污的地层
又一个早晨目瞪口呆
看着她被扣在杀戮的母语上
看着我们扣在屈辱的防空洞里
同样衣衫褴褛匍匐在地 刮掉人的泡沫
脐带的甬道让我们目睹一条押送之路
开挖在自己身上 尸骸叠入尸骸
永远空空荡荡 听啊 哀号的风声没有历史
一个拯救不了母亲的物种甚至不配有真的末日
而这正是末日
一条蛆虫穿戴无数灰色 皱缩的名字
每块石头上蹲坐成群流离的鬼魂
这是春天 血污的噩耗比绿叶抽芽更快
血污覆盖血污 我们干透的表面
几乎等同虚构 一种众目睽睽下的失传
家的幻影比汪着泪的眼窝消散得更快
母亲被用尽的阴道 还得继续被用尽
绘制一颗星球从死到死没有距离的轨道
永不过去的三月间 真有一个倒退吗
春天残留姣好的脸 清清楚楚被摸着
像个假的徽记
一桩罪 不记得开始只记得影子的重量
不填满死囚只填满人形的弹坑
止步于一只歪倒路边的拖鞋的形式
红色按钮上的脏手轻捻毁灭的花蕊
捻转餐桌上的话题 杯盘玲珑一响
遗体似的舌头舔着烧焦孩子的火
怯懦那么美味 留下你的躯壳
让它安安静静去腐烂 留下你的沉默
呛炸自己的肺 留下一分一秒漏掉的命
它什么也不是 除了罪恶本身
凝视一枝桃花的疯狂 恰如手指
缔造的疯狂 三月在坍塌 三月汗水淋淋
看着我们被拴在亡灵的床上 。 比亡灵更落入
无处 没有比无辜更无耻的词
没有土里伸出的一只小手没抓住我的体味
没有一条铁脐带没拽出骨灰色的河流
它不知别的未来 除了消失本身
消失在一枝桃花的触目惊心里
层层叠叠的艳丽 手掌贴满送别的车窗
一声口哨吹走一切
这是一首无法写下的诗 不可能之诗
这首诗里无人 只剩所有人
面对罪的镜子 恶的镜子
李商隐的眼泪与我们无关地流淌
谁是谁的赝品 或镜中诅咒的幻象
认出唯有分裂是真的 在一块礁石上撞碎
在一场大雾中弥合 孱弱的迴声
抹去又抹去 从白雪到桃花 听着
没有内心的吟哦 一个历史从空的躯壳起身
无痛地踅出自己
我们从来就这样活着
拉脱维亚新古典 (三首)
——赠 Ieva,Frank
礁 石
大海是占领博物馆里的展品
时而灰黑 时而草绿 呻吟
一排排涌来 朗诵着厄运
再升高一点 浸湿海鸥的尾音
屏息的人群追上满月的拉力
凿刻这块石头 毁掉的家里
总有一个万人坑近在咫尺
亡灵像雁行 飞不尽人的空虚
就在脚下 海藻覆盖凹陷
盛满远早于人的语言 深渊
海拔几米 跌落到底的古典
浅浅再死一次 浅浅如一天
疼痛似的完美 听那海风
攀上 跳下 一个陡峭的命定
迎向黑暗 打磨着我们成形
月亮孤零零留在时间的退潮中
蘑 菇
嘘 死亡的异香 近了
死者们的名字 紧挤我
轻轻念诵的雨后 我醒着
丛生的轮回 一场燠热
松针那么尖细 密集
黑土搂着树根 仍在录制
我袅袅收藏成血肉的秘密
从一九三九到一九五七*
山林总在炖一锅浓汤
乡音找到弹夹的窝 诗行
宿营地回不了家的月亮
又等在一只灾难的膝盖上
分享一次软软 圆圆的稳住
风暴酿造的美味 得咀嚼
至最慢 最陌生的熟识的苦
才渗出挚爱 深植入内部
注 *:1939—1957,德国、苏联先后占领拉脱维亚 。在此期间,拉脱 维亚反抗游击队以山林为依托,抗击占领者 。 某小城有纪念馆,游击队 牺牲者的名字,刻在墙上,由录音轻轻念出。
渡 口
这是忘河吗?窄窄的一片水
无垠的一片水 秋林的妩媚
让位于苍茫 薄雾烧成灰
和我一起登船 渐远的世界
渐渐移近 绿 在对岸
在此岸 水声是韵脚 木船
从逝去到逝去 一条钢索间
冥冥划桨的手铆定了航线
每个人划向自己的倒影
爱的律动 。疼的律动 暮霭中
粼粼起伏的乱世浸进晚风
又找到水穷处 我的亡灵
在我体内拔锚 血淋淋的忘河
瞠着落叶 一切遗忘不了的
都在渗漏 走投无路的一刻
我已回来 锤炼成横亘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