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贾浅浅 ,当代女诗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鲁迅文学院 32 届高研班学员,参加第 35 届青春诗会,出席第八次全国青创会 。 荣获 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 。 出版诗集《第一百个夜晚》(2018 年 1 月长江 文艺出版社)、《行走的海》(2019 年 8 月南方出版社)、《椰子里的内陆 湖》(2020 年 1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深表认同新归来诗人的回归理念 和精神内涵,愿与之同行于 21 世纪。
怀 古
傍晚是一碗阳春面,线条简单
口感清淡 。借用一双古人的筷子
把“松风水月 ”挑拣出来
你还记得吗,生活逃离我们,跟我们
说一说永和九年的那场醉,那些可爱的
眼睛和嘴巴如何被淘洗,召回
我可以生活在这里,那里,随便的角落里
重新拿起筷子,吞下
一个又一个的傍晚
(2023.5.30)
目击者
你说他正在逃逸
你说他总是在人群中,消失
你叫嚷着,在他书中,偷走了你的好奇
你反复查看自己的表情,有没有
一艘船驶向陌生的港湾
我们会在烈日下寻找绿荫
那个人用他的笔种植绿荫,并且
把晒伤的胳膊和皴裂的嘴放进
绿荫下的山泉,苹果树上的山雀,叫得正欢
随他去吧,越远越好
他的手指里握着我们,留下的贫穷
(2023.5.17)
译者亚特伍德
从来没人向我打听过他,那个译者
亚特伍德 。他乘坐一条夏天的船
带着他的口音,一直往南。
在电话里,他告诉我
一本书和世界的关系,就像火焰
发现了道路 。他爱上了岛屿
并且让我祝福他,娶了一个墨西哥女孩。
我们有时被政府拘留,你知道的
我的太太是位狂热的政治活动家,他大笑。
那会翻车—我时常担心我的书只译到
一半,像嘴唇刚触碰到酒杯上就停止了。
我不会总是顺从你的书,像这样
给脖子上套一条链子 。嘿,你应该明白
我们来自彼此相连的世界,他扭头
这样望着我。
(2023.5.20)
生命的另一种质地
她早已储存了眼泪,等我们到来
也许是任何人的到来
保洁阿姨坐在公园的小径边,矮草丛里
伏着她的影子 。我们原本歇歇脚
从一处风景赶往另一处风景
她开始朝向我们,没有任何过渡
诉说她四年未见的儿子和自己潦草的一生
她多么想从另一张陌生的面孔,寻找
任何一个夏天都不能给予她的温暖
在熄灭的词语中,她的脸往下剥落
一瞬间,火苗又在灰烬中点燃
她说起他的儿子有一年回来,自己开着车
带她在城里逛,还说要带她坐飞机去天上
忽然窜出的狗,咬断了蔓延在她脸上的笑容
公园里人们表情悠闲
那个忽然停顿的保洁阿姨
侧身,为人们让出道路
就像一只手,在桌子的一角
分拣,即将发芽的藜麦
(2023.6.17)
无法察觉的光
有些光是人们永远无法察觉的
当它倒退着离开树冠,离开飞禽走兽的瞳孔
离开抚摸过的石头、野草和河流
那是一种软得快要拾不起来的光
它们睡在山坡上,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山色骤然暗淡,天空敞开灰色的袍子
一只翱翔的金雕,接住了最后一缕光
它要顺着一场西北风回家,那缕光
恰好被草地上挤奶的绵羊接住,它咩咩叫着
分出一支又一支的光给羊群
直到晚上牧羊人回家,把散落在草地的羊毛
捡起,揉成团,塞进毡房的破洞里
他才讶异地发现酥油灯的火苗
是一颗不动的星
(2023.7.18)
母亲的来信
母亲的字又粗又大
从北向南,过头顶到脊椎
你要守住你命里
那条狂暴的大河
绝不能转身逃跑,否则
它会向你露出獠牙,啃噬你
哦,知道了 。那是若干年之后
才真正知道的
母亲又来信,字变小了
其实你命里从来没有过那条大河
只有你自己
哦,知道了 。和上次一样
又用掉了好几年
房子自己亮起来的时候,灯就会变小
这次来信,她只回了两个字:是的
(2023.9.10)
回 溯
像一场缓缓降临的梦
穿过永宁门,我几乎要牵不住
童年奔跑的速度
那是一堆闪烁不定的光和拢在
袖子里的知更鸟,它们要赶在长大
之前穿过黝黑的巷子,用相同的
语法给银杏树、镜糕摊前、自行车棚
城墙垛口,涂满青苔和蜜柚的颜色
然后在漫漶不清的清晨又与一切
擦肩而过,仿佛青铜酒器里依然
注满了人间浩大的丰腴
它们张嘴的地方,风正从那里吐出
(2023.10.1)
在最广阔的生活里降落
傍晚的雨一直漫步在屋檐外
撑伞穿过一片竹林
你坐在屋檐下,调试一把古琴
曲子的声音被雨按着,飘不上去
你抬起头,忽然间苍老了十岁
拨动琴弦的手指像池子里
微开的睡莲被风吹动
我听到了那一头撞进雨里,再由
包裹的雨滴,砸进泥土的喟叹和畅快
你一首接着一首地弹奏
仿佛枯败的叶子见证着时间的荒凉
昏暗的光线里,所有的音调都朝着
人心的方向掉转头来,缓缓移动
我们仿佛一生都在屋檐下听雨
(2023.10.8)
在大火中永生
你伸手指向对岸的火光
说你从来没有见过,燃烧了
三天三夜的大火 。我们并排站着
把脸隐藏在黑暗中
接着我们不紧不慢地打开
语言的栅栏,放出牛,羊,骏马
苍鹰与山鹊,甜蜜的果实和光阴
到对岸的火光中
包裹我们快乐与忧伤的表情
额头上的那一枚吻,以及你看向我
专注而空洞的眼神,我们都抛到了火光中
天快亮的时候,你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在下一个夜晚,谁来熄灭我们
(2023.10.16)
第二场天亮
车子开到蓝色的湖泊旁
停了下来,那天的风
脾气暴躁
我们好不容易把尖锐分叉
破裂的生活,一点点拼凑聚拢
小心地揣在怀里
企图在宁静的圣湖旁,让高原的阳光
和夜晚的篝火,为我们所剩无几的
拿得出手的生活,重新量体裁衣
但是,风太大 。那些掉落下来的
边角料原本是要抛洒在湖里
和丢弃在篝火里的,又被风
吹回我们的怀里
就这样我们一直紧紧的抱着自己
等风停下来
(202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