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梁粱 , 1955 年出生 。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审 。 1980 年代开 始发表作品,是 80年代的“前新归来诗人 ”——火帆诗歌沙龙成 员 。著有诗歌、散文、纪实文学作品多部 。诗集《远山沉寂》获全军文 艺新作品一等奖,2017年获中国新归来诗人-优秀诗人奖。
刀与伤疤
他们相背而行,渐行渐远
就像浪荡子不再认自己的骨肉
刀客的组成部分,作业完成后
远离作业面,那时他神色自如
擦拭,试锋,入鞘,眯眼向远山
一撇,轻蔑的,心装得下石头
疼痛是一条小溪,是无人问津的经书
同呼喊一道,被遗忘在一个入口处
里面是胜景,彩旗林立,鸽哨啸叫着
风声,为一个到来的时代谱曲
此时最不适宜的就是展示那枯萎的花蕾
刀的业绩,在和光线的磨砺之中
因与果,随时可以置换 。刀说
让遗忘的风吹得更猛烈些吧,视窗已经翻过
什么都没有发生,比曾经发生过重要得多
伤疤说,我疼,也许天还要下雨
水流之处不见刀的身影,具体的伤疤
无法同具体的刀刃联系在一起
一件揉皱单子,被岁月扯起四角
风从四面发力,上下抖动,单子渐见平展
交换角色,比如,刀变成伤疤
伤疤变成刀子
祭品在刀子的切割下
显示伤疤的成果,没有伤疤,不成为祭坛
只有在祭坛上,刀子和伤疤
才是那样难解难分
(2018.1.27)
割掉尾巴
在阳光下
多余的东西只有尾巴
而影子只属于身外之物
他感到那尾巴已经超过身体
成为自己的标记
一个用尾巴标记身份的人
和此时显影他的太阳一样尴尬
他呼吸困难,行走不便
如果有风来自四面八方
他会被尾巴提起
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公鸡
羽毛纷纷坠落
如果有一把刀能割掉尾巴
那该多好
他的刀子被阳光熔化
锋芒被阳光收走
他只能沉浸于那所梦的庭院
在冷冷的月光下
磨他的刀子
他把身体当作磨刀石
蘸上汗和渗出的血滴
他磨得飞快,唤起的
声音像呼啸而过的银河
梦中的那把刀子,薄如蝉翼
如一张界别生与死的纸张
他想趁势割掉自己的尾巴
突然发现,那远远大于自己的尾巴
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像第二重梦那样难于寻找
像做稳第二重梦后难于惊醒
他不敢丢掉手中的刀子
他只能拿着刀子走出那所庭院
阳光还像昨天那样古老
又像今天那样新鲜
尾巴的确还在,这不用怀疑
又多了把刀子
像富余出来的手臂
有了刀子却无法举起
尾巴又开始炫耀自己金色的羽毛
想再次逃回那所庭院
所有通道已被阳光焊死
如果能把自己变成一所土地庙
就好了,就像西游记中的孙行者那样
肥厚的尾巴恰好做一旗杆
而那把锋利的刀
也好递给守卫者的手中
(2018.3.1)
害 怕
他们害怕石头样坚硬的头颅
与会思索的石头撞击出火花
他们害怕泥土接纳种子后
会举起满树鸟儿
他们害怕风吹过缝隙
雨打落蛛网
他们害怕睁开眼的
会说话、嚎哭
会为花粉中的蜜蜂怦然心动
他们害怕
那些蹒跚着学步的孩子
在母亲的目光中突然长大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
那天,我默默地栽下秧苗
就是说
我栽下了整个春天
壶中清水,听从我的呼唤
由圆柱形变成流线型
顺着茎秆渗入新翻的土壤
我看见,秋光在星夜举起明月
渗入地里的水又顺着茎秆回归
在暗色的叶片上反光
他们让水变成光,变成宁静
——这是我摆脱恐惧的唯一途径
此刻,耽搁在白光中的鸟儿
突然想到回归
她清脆地叫了起来
他们害怕用害怕织成的铁丝网
筑起的城墙和拌马桩
他们害怕像一个儿子那样
填补与母亲之间久远的空白
他们害怕说出来
也害怕听进去
他们用害怕搭建起高高的玻璃幕墙
害怕看着我仰天躺在
高桥下的明水之中
任浅水从我的腹部缓缓流过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
即便他们从高处跌落下来
(2019.5.2)
被驯服的猴子
把励志的鸡汤喝下去
在忍受鞭打的时候
紧箍咒是必须的
金项圈是必要的
告别往昔
去日之日不可留
脱胎,换骨,褪毛
旧猴已死,新猴诞生
为玉宇带来新生和再生
歌唱鞭子吧,如同钢水歌颂熔炉
赞美饥饿吧,苦其心志才堪担大任
把遗忘的酒浆喝下去
通泰在疼痛消失之后
你好,猴兄猴弟
让我们互相侵害,如同相亲相爱
名字已经编进马戏团名册
灵魂皈依于穿衣吃饭的集体
记住每一粒栗子的香味
就会忘记皮鞭抽出的血痕
那就忘了吧,忘了好
有馋涎在召唤
活着就是唯一
(2020.8.14)
越过草尖
越过草尖
我看到一个蒙古老人
盘腿坐在他的毡房门前
一只空酒瓶半歪着
瓶口和他的嘴角一样湿润
我胡乱猜想:
他在品尝过去?
他在享受现在?
他在畅想将来?
他的眼睛眯缝着
他的嘴唇紧闭着
我又胡乱猜想:他如果会唱歌
会是长调,还是短腔?
突然,一个声音像鹰一般
在我和老人之间盘旋
唱的好像是:“把草尖看低了
要来的人脑袋就露出来了
草要是淹没了后背
刚见过的人就再也见不着了 … …”
(2021.9.28)
风雪夜,归途
一脚踏空,你就成了雪野的一块化石。
归途才刚刚开始。
留步?保持它的完整性?
保持它的唯一?
把自己排除在外? 或者
像拉链一样排布马车的辙印?
溢出的血痕,沿着伤口。
一个冰雪的世界。
眼睛被排斥于感觉器官之外。
落单了 。每走一步
都在空间的中心、时间的边缘。
将雾化的冰坨统统吐出去吧 ,
只留下唯一的小小心脏!
即便是一团雪,也不可以随意乱丢,
它有属于自己的分子式。
每一个有家的人,
都不会随意睡在另一个屋檐底下。
固执的是人 。比人更固执的是马。
比马更固执的是,雪
在恣意创造白茫茫的洞窟——
不留任何入口和出口。
踏上归途,就踏上了虚无。
急速而过的念头给未来制造琥珀。
标本属于考古学者。
回头路和前方一样失去了方向。
百口莫辩,词穷的人落在了词语的洪流。
失魂的信鸽,在积雪的电线上
倾听微弱的电波。
交出一个身体,再生一百个也无法赎回。
四面八方的声音在规划着无声。
鞭梢点燃冰蓝色的火苗。
白色浪涛在钢琴上演奏排箫。
诗人将呕心之作投入深渊
久久地捕捉它落地的回声。
大概在一万年后 ,
大概是第二天早晨,
你看到你和太阳一起笑醒了,
紧紧依偎着敞开的家门,
从家门到屋门,
有一条灯盏打亮的小路。
你却一时无法起步,
只有无忧无虑地嚎啕大哭。
(2022.11.19)
解读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
冬日
马背上
一个冻僵的身影
——松尾芭蕉
他还没有提到吹灭星星和马蹄印的风
没有提到锋利的刮面剃刀
没有提到剃刀一样的冰
他还没有提到那些只有酒才能温热的话
那些生怕隔了夜就会不小心忘掉的话
那些话必须尽早说给愿意倾听的人
他还没有提到话与话孵化出的胡言乱语
他还理不清这些话语的逻辑
他还没有提到歌
无头无尾,歌词豁牙露齿
他还没有提到该记住的是多么美好
说出来就更加美好
而该忘记的是多么痛苦
能吐出来就更加痛苦
他没有提到日子有多么漫长
地有多么宽大
能动弹的活物有多么稀少
他还没有提到
那么多心满意足的人
冻僵在醉归的路上
而不仅仅是一个身影
(2022.11.21)
生日记
六月是一个圆满的月份
因为,最后一天,汇入了我的啼声
我无法召集这一天出生的人齐聚大海
比试涛声,比试耸起的肩胛骨
当然还有红鬃马、绿鹦鹉,蟑螂和苍蝇
我们这些游走于冰层上的省略号
腐殖于沉船根部的光斑
面对朝阳和夕灯
思考是谁发明了量子纠缠
思考它像无数条灶膛吐出的烟
在冉冉之后养育蔚蓝
在别人眼中,我是不是自己
我和他们中间隔着多少颗星星
聚集起来,我们是一个日子
散开去,我们是收不拢的尘沙
树叶慌不择路,风也无法收留
这一天,我在阅读诗人米沃什的传记
这老家伙,生日也赶在这个圆满的日子
这令我欣喜
他将一个板结的世纪一一摊开
如博物馆,令人眼花缭乱
那好吧 。从芜杂到复杂,是他们的世纪
从复杂到简单,该是我们的世纪
(2023.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