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尚仲敏,60 后,早年在重庆大学读书期间,发起“大学生诗派”,主 编《大学生诗报》,对“朦胧诗 ”进行了颠覆性反叛 。1986 年参与发起“非 非主义 ”诗歌流派 。1980 年代先后发表《对现存诗歌审美观念的毁灭性 突破》《反对现代派》《为口语诗辩护》《谈第二次诗歌浪潮》等重要诗论, 同期写作的诗歌作品《卡尔马克思》《祖国》等被认为是“第三代诗歌 ”重 要的代表性作品 。 出版诗集《始终如一》《尚仲敏诗选》《只有我一个人 在场》,获得首届草堂年度诗人奖、第七届天问诗人奖、2017 年新归来诗 人-代表诗人奖、2019 年封面新闻十大诗人奖、第四届昌耀诗歌奖、2022 年十大华语诗人奖 。 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四川师范 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名誉主任。
星期天,一个人坐在山顶喝茶
刚采摘的
峨眉山新茶
残留着佛门规矩
和初春暖阳
不需要打农药
害虫爬不了这么高
沏茶的水取之山泉
不能烧得太开
一张石凳
一只杯子 一个人
在空荡荡的山顶
为什么不是两个人?
那其中一人
一定是多余的
或者彼此多余
错 误
人一生会犯多少错误
“太匆忙了
我要留有足够的时间
用来痛哭 ”
这是我过去写的一句话
现在我会细数
自己犯下的一个个错误
错了,还可以再犯
我诗歌中的幽默会
刺伤我的读者
一个红着脸的小男孩走出教室
与窗外的三角梅交映生辉
他错了吗
他的父母、训斥他的老师
却从不
细数自己一生犯下的错误
边走边说
自从爱上了走路
很多习惯随之而变
过去和别人谈事
都是坐着,喝茶或吃饭时说
偶尔也有躺下说的
现在,无论多大的事
我都会一脸诚恳地
询问对方
我们能不能
边走边说
走在凌晨三点的成都街头
走在凌晨三点的成都街头
我突然笑了,这惊天一笑
当然,也是会心一笑
是因为我,想起一个久远的人
名字已经忘记,他的口头禅是
“我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
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
他每句话开头,都是先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末了,大家起身、握手、告别
他说,下次再聊
我说,麻烦你下次给我
举一个复杂点的例子
发乎情,止乎礼
这句古语是说
谈恋爱的时候
要彬彬有礼
即使最终分手
也要相互说声
不好意思
对不起
但古人也有
疯狂的一面
除了宋朝
哪一个朝代
不是战火连天
现代人和古人差不多
昨天还有一个小女孩
给我说
百度上是谁
把你的年龄写那么大
我去打他
小人物
你要允许我愚昧无知
允许我直来直去、不明觉厉
我是小人物
当然,你全家都是小人物
小人物聚集在一起
是开心快乐的那种
为什么要忧伤呢?
桌上有画家、文学家、当家主持人、企业家
一个女孩,很美的那种
喜欢上了这些小人物
在冬天,在岁末年初
在一个雾霾重重的饭局上
我们一起,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
然后各自回家
那个女孩,发微信给我
说这是幸福的一晚
私 密
跳槽到另一家酒楼的漂亮前台
一连几天给我发微信
强调现在这家酒楼的私密性
我开玩笑问她,私密到什么程度
她说你吃过牢饭吗?
我们这里比监狱还私密
我说这种饭,不但我没吃过
你全家可能都没吃过
今天她又发来微信
再次说到私密性
看来,光明正大地吃上一口饭
并非易事
我直接回她
最大的私密
就是我们两人
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单独吃饭
你敢吗,敢
可是我不敢
明月照大江
一个朋友给我写信
说最近遇到几件棘手的事情
分别位于
2000公里、600 公里、158 公里之外
他是学地理的,高中时抄过我的作业
我不放心他的描述
问他这几个事情的海拔高度、空气湿度,等等
他答不上来
我只好回复他
它横任它横
明月照大江
酒干倘卖无
年关,从一个饭局,赶往另一个饭局
在车上,突然想起《酒干倘卖无》这首歌
八十年代,我有一个军用挎包
里面装着笔记本、钢笔、烟、火柴,然后就是一盒磁带
苏芮的,主打歌是《酒干倘卖无》
几十年过去了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画面
一个老人,沿途收买空酒瓶子
她家里有一个小孩,等她供养
这个小孩就是我
读 诗
写得不好
这没关系
我会认真阅读
写得不好
又写这么长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五 月
进入五月
形势变得明朗
先做一个不抽烟的人
喝酒要看场合
古人说得好:
美人在侧,岂容时光虚度
五月是个小月
人会变得很急
朋友们各怀天下
八方游走
有人云端纵酒、懒得作诗
也有人一脸坏笑
去向不明
吃了吗
如果有人问我
你吃了吗
吃的什么
我会骄傲地回答他
今天我还没有吃
买 烟
凌晨一点的成都小巷
路灯昏暗,下着零星小雨
你陪我去买烟
走到小巷尽头
没有一家商铺开门
我们停下脚步
雨却越下越大
这个场景
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
只是她已音讯全无
不知是否安好
是否记得雨中的这条小巷
今晚过后,你也会离开我的身边
仿佛我们从未相遇
走在深夜的小径
走在深夜的小径
风不大
雨也太小,打不湿头发
我们就这样一头撞进夜色
这是幸福的夜晚
是时候来一首《草原之夜》了
你唱出来的却是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那时候多美
你的忧伤让我着迷
来自那么远,又悄无声息
我们走着
风雨连同岁月一步步退后
“爱有多久?”
你总是这么清澈
我望着北方
仿佛那里才是我的家:
“等战争结束那一天 ”
生 意
他和我年龄差不多
我们竞争同一笔生意
我问他,父母贵庚
他说,早去世了,你呢
我说对不起,家里老人快九十了
返老还童,天天缠着我,让我讲故事
他说,祝老人家长命百岁
我说,好吧,这笔生意你来做
我能听见你的沉默
每天醒来,照例有一大堆事情
我从不把它们留到晚上
一觉睡到天亮
(至今我没见过安眠药)
独享整个夜晚,连国王都做不到
好消息是,千里之外,我听见了你的沉默
你沉默,胜过万人欢唱
你沉默,恶人乖乖退下
岁月收起獠牙,不再写在脸上
惊 蛰
春雷滚滚,万物复苏
我不会告诉别人,今天是我的生日
多年以前的今天,我来了,也许只是路过
遇见谁、错过谁、爱上了谁、又忘记了谁
活着真好,有这么多的回忆,这么多的遗憾
这么多的亲人、朋友
值得让我,在每年惊蛰这一天
悄无声息地对着复苏的万物,说一声生日快乐
回 家
打开房门
我家小狗,趴在那一动不动
双眼瞪着我
怎么又是你一个人回家
我说,对不起
下次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