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笔名老风，祖籍江苏响水 。 当代散文诗创作的引领与 推动者 。新归来诗人群体的代表性诗人 。 中国诗歌学会散文诗工作 委员会主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星星.散 文诗》名誉主编 。 出版散文诗集《有理想的人》《预言》《有远方的人》 《有温度的人》《执灯而立》等 。 另有译著《西方当代美术》《帕金森第 三定律》《敖德萨秘密文件》等 。 曾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奖、刘章诗 歌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和两岸诗会桂冠诗 人奖、2020 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奖等。
篝 火
结实的木段锥形地支撑在一起。
一支火把从它们的心脏部位点燃，初冬微凉的午夜，篝火
照亮了远郊的旷野。
不再年轻的几个老兄弟，围火而坐。
火苗闪耀着挑逗我们含霜的鬓发，我们看着彼此，每
个人的额头有了岁月的皱纹，噼啪作响的篝火魔术师般地
把它们变成温暖的海浪。
我们都是见过大海的人 。心中都有过一团火。
如今，在初冬微凉的午夜，我们围火而坐。
篝火等来了我们。
我们听燃烧的声音，是的，午夜在远郊燃烧。
有人取出酒 。好兄弟们，举杯，可以一醉。
篝火慢慢变小，旷野安静 。我们感觉到了彼此的心跳 。
我们的心跳动在远郊的旷野，在微凉的初冬的午夜。
等到每一粒火星都熄灭，我们起身。
我们回家。
黎明的心
任何黑暗，都会有坐在黑暗中的人。
你是否有明天，取决于你是否具有一颗黎明的心。
八月的第二个凌晨，闪电在窗外舞蹈，雷声如重锤击打
着沉闷的夏夜。
此刻，我灭灯独坐。
那些漫步的，蹒跚的，疾走如飞的，都是我在白天看到
的行走方式；
那些开花的，结果的，以及被不断修理的植物篱笆， 事
物在各司其职。
远处田野里的庄稼和粮仓在交谈，我愿意被我看到的一
切鼓舞。
在黑暗中，我想着自己没有看到的人们之间的互相 热爱，
它是秘不示人的铭文，是黑暗中的力量。
是的，闪电是黎明的引信。
多年以后，我会记起这次黎明前的独坐。
雷雨交加，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须经历的考验。
雨中观蒲
蒲草到了七月，抱槌而立。
什么样的环境让草一样的植物心如铁杵？
太阳当道的时候，蒲槌的结构一个月后就露出真相。
它们其实就是一粒又一粒的绒毛，柔软、胆怯和分裂，它
们是空气中飘浮的絮。
七月末的一个被雨水不断梳理的下午，在湖边的水洼，我
凝神看蒲。
这些大草，走出通常的匍匐。
风雨交加之时，它们抱槌而立。
解构后鹅绒那样的柔软，一抱团就是坚定的信念。
在野僻之地，安静的猛士怀揣蒲草之心。
我是谁？
雨天的一个观蒲人，他发现了蒲槌的本质。
断垣上的掌印
风攀过断垣，呼啸而去。
初冬下午的阳光调整焦距，我看到一枚掌印深嵌在墙壁。
时光里总有一些烙印，它是无名者留给未来的旗帜。
掌上的生命线长而散乱，虽然生活注定充满艰辛，但平
凡者意志坚定 。智慧线和事业线已经模糊，这验证了历史档
案中永远有一部分内容属于沉默。
它的爱情线被阳光照亮。
我一直相信，真实而生动的爱应该在这样的人手里。
城墙中那些与功名利禄有关的构成，是已经坍塌与 风化
的部分。
凡举旗者，在冬天请来这里 。
看看被阳光照亮的这枚掌印。
上等的磨刀石
——黄姚古镇石板街记
石头被磨掉的部分。
路薄了，岁月却变得厚重。
左脚磨过，右脚磨。
男人磨过，女人接着磨。
幸福在阳光下磨，悲伤蘸着雨水磨 。石板街的路是怎样
的磨刀石？什么人在钝下去，什么人又开始锋利？
今天在石板上磨的是我。
磨去迟滞后我就会变得迅疾，磨去圆滑后，我会再次 露
出锋芒。
磨去躲躲闪闪，磨出快意人生。
磨去生命里的锈，人性中糙粝的抵触磨成玉的润。
我缓缓地行走，只是想让自己在黄姚牌磨刀石上多 磨一会。
当我从石板街走出，阳光一照，剑辉四射？
一把好刀，只有被自己的历史磨过，才能最后所向 披靡！
石皮弄
瘦小的人在这里走上几步，也能显得是一个人物。
芸芸众生眼里的乾坤，可以简单为生活里的一道缝隙。
太阳在东，太阳在西，白天的石皮弄身份自觉，它是光明
里的一线清凉。
只有到了中午，阳光垂直泻下，石皮弄仿佛一道闪电被铺
设在人间。
小人物都是乡里乡亲，孩童手拿彩纸制成的风车，一 边奔
跑，一边激活大人们规划好的弄堂里的空气。
他们的脚步敲击着石皮鼓，敲着敲着，一代人的内容就嵌
进了皱纹。
在辛丑年的春天，石皮为路。
我是路上的行客，也是这个古镇经络的发现者 。狭长的石
皮弄，多么像一条舒肝的经络，气血一旦生动，小 镇就会热血
沸腾。
只有让人不小，小镇才能古而不衰。
档案里的铁匠
铁锤和铁砧之间，一块烧红的铁等待着被敲击。
“ 咚咚咚”，再“咚咚咚”，火星溅到铁匠的帆布护兜上
，好像红铁滚烫而多余的语言 。每一个铁匠铺的地上， 都布满
了形状各异的铁屑。
铁锤继续。
红铁终于无话可说 。想知道铁匠的意志？ 先看他的手掌，
厚茧密布。
天啊，他臂膀的肌肉如老树躯干上沧桑的瘤 。这魅 力四射
的强大之美，劳动者将为红铁塑型。
红铁变镰，田野上必有麦子和稻谷，它们从自身的成 长中
走出，走进粮仓。
红铁成犁，种子将撒在犁沟 。土地上的事物一茬又 一茬，
它们生生不息。
红铁为斧，世间冥顽不化的存在应该被砍伐。
铁匠用锤子敲呀敲呀，红铁变成锤子下面另一把锤 子 。一
些锁链就要被砸碎。
多年以后，铁匠的意义只能在档案中寻找。
多年以后的今夜，我打开尘封的记忆，饮尽一壶烈酒。
双目如火，红铁依然在我的体内？ 我是自己的发现者？
当我突然缅怀已经逝去数年的铁匠，每一滴泪水都 是一粒
火星。
纪念碑
肉身曾有过的努力，不能虚无。
呐喊、搏击，向前 。倒地后再没有起来的人，他们的 影子
长出了翅膀。
与衔草结巢不同，灵魂的鸟群各自安身于一块石头。
石头叠加，这高高的纪念碑，让我在一个多云的下午 神情
肃穆。
生命纪念生命。
俱往矣，不叹息。
纪念碑前，未来不朽。
下一刻
庞大的山体上，一块石头高耸。
一只鹰站在石头上面，它静止不动 。山体、石头、鹰， 我
远眺，它们就是一尊组合而成的雕塑。
在天空的背景下，山的底座显得不合比例。 鹰是雕塑的灵魂。
它的身体静止，空气在凝固。 下一刻 。下一刻！
将要发生的，在地面上找到答案。
草丛间，蠕动着一条长蛇 。 田野，奔跑着一窝鼠。 下一刻会
怎样？
雕塑的审美拒绝把结果提前。
我也只是在看看风景，同时看到一座山，山上的一块 石，石
上的一只鹰。
如果我非要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雕塑的力量便
仅止于失败的焦虑。
下一刻，就是下一刻。
我看到的景象属于昭示。
我自己的预见，说明雕塑的意义已经实现。 ——因为下一刻。
寓言般流动的河
泥沙俱下后河床不断升高，河水的基础自诩成仆。 许多寓言
曾经按摩过我的心灵。
这正是河流在河流中产生意义的年代，河床高了， 水肤浅下去。
寓言中的清道夫，不是一个人，是众人 。 清出四面八方汇聚
下来的泥土，抬高岸。 唯河岸不能成为形式主义。
大坝威武雄壮，一个个闸孔让它免遭擅权的嫌疑。 活水要继续
奔腾不息。
允许浪花飞溅，那只是河水日常的抒情。
允许船只悲伤，负重、吃水太深，它们等待风，鼓起 白帆。
河水流动成寓言。
寓言所指，它的功能不是一条水枪，用于浇灭燃烧。
寓意之大处，我们看到帆影点点，舟楫往返 。寓意 稍微偏中，
鱼虾跳跃在眼前 。更多的寓意是小处的平 凡：河水钻进禾苗的叶茎
，每一根花草的体内，青嫩的汁 也证明了河水的用途。
花开放，河流也就开花；
植物茁壮，河流同时在朝气蓬勃；
庄稼长高，河水也就有了新的身高 。庄稼丰收在
望，河水可能喜极而泣，然后默默地流向远方。
当我在夜深时写下这则寓言，河水便是我身体中的血液。
蛇形路
途间遇小蛇一条。
花状的线条弯弯地、流畅地穿过路。
曾经在广场或者康庄大道上自由地豪迈，以为越走 越宽
的路符合我对生活的意愿。
蛇形路，可能更像历史前进的方式。
一些弯，或许没有必要 。但是，你看，小蛇游动的样子
多么匹配美感。
小弧线，避免了恐惧，只象征飘逸。
至于小蛇的真正心思，我无法知晓。
弯曲的流畅，突然让我想到流水 。弯曲可以，只是水必
须流 。如果水势过猛，就需要加速度。
小蛇穿过道路后，我在路上多走几步。
我没有继续直线地走，也左右摇摆 。用摇摆，去表现从容。
信步的理直气壮，竟然是蛇形路给了我的启发。
蜗 牛
蜗牛用它的黏液铺设道路。
垂柳如风，摇摆时的晃动没有影响它朝着一个方向 持续地
努力。
当我想慢的时候，蜗牛及时地出现在我眼前 。被一声咳嗽
惊醒的小鸟，箭一样地飞开 。五月，是生长的季节 。有人说：
在所有的速度中，念想最快。
而蜗牛不懈的爬行感动了我。 它真的好慢。
我好奇于它呆在原地与换一个地方的区别，是因为 觅食的
鹰隼？ 如果确实如此，它的速度是不足以避险的。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季节，环境回归太平。
它缓慢地爬，一毫米一毫米地爬。
爬出关于速度的相对论 。爬到我突然悟到的生命 的意义。
那些快的，是一种运动。
蜗牛，用它的慢，解释着自己不能简单地原地踏步。
从生长的方式看待生命，最慢的速度也好于坐以待毙。
水 患
河床的纪律输给了上天之水。
岸的边际藏在浊浪的下面，黑云很重，它想瘦身。
去他妈的台风，哪个混蛋给你取个温柔的名字？
温柔地让人间失去道路，让稻谷变成水草，让人变成鱼。
河床输给了洪水。
我的眼皮输给了泪水。
名字温柔的台风，以水为武器 。世间难敌。
凌晨，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烈酒。
有时候，敌人是我们自己，我们让河道堵塞。
有时候，作恶多端的是大自然 。我想让闪电缚住
它，让雷声震昏它，让天空全是太阳，烤熟它。
而水患之后，我站在自然中。竟然让自己拱手称臣。
暴风雨前夕
那只被异域的文人赞美过的燕子，我没有看到 。我 头顶的
云正在变厚，天上的水大概就装在里面。
向下看，蚂蚁成群结队。
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前，它们感知到了什么，它们要 在那个时
刻到来之前，回到目的地。
蜻蜓们在我的眼前翻飞。
它们由往日里悠然的飞翔，变成无序的穿梭。
低空中重复地飞去又飞回。
几片落叶携来了风 。很大的风！ 那只勇敢的燕子，我没有等来。
闪电，是人的精神创造的。因为雷声，风的动静更大。 暴雨倏
然而至。
蜻蜓不见了，蚂蚁们的去向我没有看清。
被雨淋湿的我，代替了那只燕子、蜻蜓和蚂蚁。 究竟是什么令
我忘神？
我没有来得及躲避这场暴风雨，还是我有意地站 着，主动地接
受洗礼？
我是世间的缺
——观戴卫画《老子出关》
想法太多了，精神就被填满 。人间的路因为独木桥 而格外拥挤，
每个人的身边都站着人。
一人一件事，生活就事事相联。
一人挨着另一个人，世间便人满为患。
每天，有人纺纱，有人织布 。有人端坐皇辇，有人臣 伏在地。
蝉在枝头鸣叫，百灵鸟和纺织娘歌唱的内容各有千 秋，而人们的
话语却在不断地重复。
人间，满，太满。 我要做那个缺。
不闯关，不夺关 。只是想置身关外。
我已经是一个老年人，往事里皆为深爱。 世间充满语言和事务，
我要做那个缺。
留下该留的话和一条驿道，关外的人就是关内的缺。 熙熙攘攘的
喧闹，一个缺字，是否就是后来的黑洞？
（2023.10.7 凌晨）
后来的可能 ——写在朝歌
至暗的时刻，尤其需要光。
三千年前的一个王，是否真的就敌不过妲己的狐 媚？往事被落叶
覆盖，河水携沙一边冲刷一边掩埋。
把世道搅黄后，朝歌的主人无法收场。
历史里的档案变成另一个朝代生动登场 。接下来的 岁月如果确实
被太阳照亮，在光明里行走的人们，会这样 总结：谢天谢地？
今天，每一个来到朝歌的人，他们已无兴趣挖地三 尺，去寻找不可
一世的帝辛和她的女人。
人们的体内都有一颗跳动的心，在比干的雕像前，如 何将心比心？
健康者，如果心术不正，三千年前那个无心
的人，又该如何为你心痛？
几千年沧桑之后，怀揣良心者，请从容出示 。倘若 都不去助纣为虐
，倘若死谏的勇气换来正确的结果。
作为游客的我们，或许继续是时间里的流萤，或许 挺拔着，像废墟
上高高的古柏。
站立，再越千年。
（2023.9.24 下午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