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邱华栋

时间:2025-01-08 14:28:29 编辑:s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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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华栋,小说家,诗人 。新归来诗人群体的代表性诗人 。 1969 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 。 16 岁开始发表作品,编辑校园 《蓝星》诗报 。 18 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被免试破格录取到武汉大学 中文系 。 大学毕业后,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 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 长 。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 12 部,《教授的黄昏》《时间的囚徒》《长生》 等;中篇小说《4 分 33 秒》《塑料男》等30 部,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 《时装人》等 。共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 、 诗集等各类单行本数十种 。 多篇(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德、 意、西、韩文、越南文发表和出版。

曾获得中国作协第 10 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新市民小说 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小说 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优秀编辑奖、人人文学网 2016“年度作家大奖”、第三届人民文学 . 林斤澜小说奖优秀作家 奖、2017“ 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2018 获得《小说选刊》“中 骏杯 ”双年奖短篇小说奖等。


种   植

 

我想在你的鞋子里种上玫瑰

而紫罗兰从你的耳朵上长出

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奔跑

降临在我身上的雪,白如白昼

 

我在残片中拼读你温柔的话语 

我很费力,时而有陌生的笔迹

     

我只言片语闯进了你的字里行间 

我的黑夜混进了你的头发

我你的鞋子里种上紫罗兰 

而玫瑰从你的嘴唇上长出

  

冷风景


我走向原野

所有的情绪都瞬间被冷冻

有五个闪光的乌鸦  

忽然在我的眼前飞过 

我此刻,茫然若失

茫然若失

 

还是转身离去吧

回去,走回去

离开那些乌鸦,离开  

那空茫茫的大地坟茔


橘子工厂

 

橘子,一种微酸带甜的水果 

它同时包含水,包含维生素 

和可以清理肠道的粗纤维

在忠县,我惊讶地看见了橘子的历史

时空压缩之后,它的生长周期 

最后变成了一条时间的圆环:

首先是育苗,从美洲运来的种子

在温室和大棚中,青嫩的橘苗破土而出

变成了脱毒容器中的幼苗  

如同密集的希望,迅速长高 发出更多的枝条

并被精心培育,然后经过嫁接

和本土的橘苗杂交成更优良的品种


以利于在中国的土地上生长。

当橘苗长成了小树,可以独自生长了

就像老鹰放飞自己的幼雏

橘树来到了天地间,汲取日月之精华 

吸引朝华和暮露

把大地的精气、山川的灵气 

把江河的水气和人的美

都容纳到自己体内

使自己挂果,使果实变得浑圆,并从叶片下露出笑脸 

在太阳的眷顾下,一点点地改变颜色

直到变成金灿灿的黄色,并被命名为橘黄。


我看见橘子挂满枝头,多么繁盛,多么喜庆 

橘子和橘子簇拥在一起,几乎要把树枝压弯 把橘农的眉毛笑弯

把姑娘和小伙子的嘴唇笑弯 

把鸟的飞行变成一道彩虹  

橘子熟了,它们被采摘下来

成为橘子山,它们被清洗和运送

在传送带和滚筒中,它们进入到另外一段旅程:榨汁

橘子们一个挨着一个,跑啊,滚动啊  

橘子们低语,橘子们跳跃,橘子们做梦 

梦见自己的身体裂开,露出了橘肉

一瓣瓣的,排列得那么整齐

并被榨出汁液 。我想这个过程 

一定是痛苦而又欢欣的

人的劳动贯穿始终,是其中最明亮的部分 

汁液和果肉被人类享用了

而种子被保留下来,将继续发芽和生长

这就是橘子的循环,橘子在忠县所呈现出的历史

使我发现植物和人一样,展现了大地循环的力量:

从种子到幼苗,从幼苗到成树

从成树到挂果,从挂果到果实成熟

从成熟到采摘,从采摘到柑橘加工

最终又诞生了新的种子,新的幼苗和新的希望

带给我们生生不息的景象


公路上的一只猫的死


我看见有一只猫,在马路中间 

它感到无比惊惧,它无法逃走 

因为车来车往

巨大的汽车在它头顶碾过

它根本就不敢动

一直在无助地喵喵叫


我看见了它 。我当然知道它的处境十分危险 

我等了一分钟,为的是期待它鼓足勇气

跳出来,逃到马路边上 

但是它终究没有挪窝


我决定去营救它,我刚走到马路边上

一辆大型公共汽车开过来了

等到长长的公共汽车从它的头顶驶过

我发现,在马路中央,那只猫不见了  

奇怪,它去了哪里?


停了一下,我明白它了

它一定是跳到了车的底盘下


在大型公共汽车覆盖它周身的一瞬

它一跃而起,跳到了汽车底盘下

绝望地抓住了很滑的底盘


我站在路边眺望公共汽车消失的方向 

哦,我又看见那只猫了,它

一定是从汽车底盘下面重新掉了下来 

依然在马路中央,处境丝毫没有改变 

而不断有汽车的急刹车声

那些车子在纷纷躲避,也有几乎压着它的

它绝望地喵喵叫,不能跑,也不敢跳

在等待着无法摆脱的厄运


我刚想跑过去拯救它,但我的班车来了   

我只好上车,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为的是把脑袋伸出车窗去看它

还在不在那里,车行 200 米

我们的班车经过了猫在的地方  

我看到它已经被某辆车碾上了 

它受伤了,拖着半个身子在哀嚎

似乎要挣扎着逃开,但肠子粘在了地上

我的心一疼,我们的车走远了

我看见它还在马路的中央


第二天,我再次路过那里

发现那只猫已经变成了一堆凸起物 

被压扁在地面上

不成样子的皮毛包裹着内脏,成为饼状物体 

又过了一天,一场大雨清洗了一切


我路过那里,看见猫的尸体没有了

环卫工人打扫了它

连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

那里是一片空无


但猫的形状,猫的挣扎

那么鲜明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而我觉得其实我的境遇

和那只猫十分相似

或者,我就是那只猫


我果然梦见你了


我果然梦见你了

梦见了你家门外的一棵树

和你全家的亲戚 

他们都在欢迎你 

这个冬天的北归 

树上全是雾凇   

天地一片洁白  

 屋外很冷

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走过

就像惊鸿一瞥

你仿佛看见了你的舞蹈岁月

瞬间的叠加

你有一点忧郁 

但你是快乐的

你的内心深处

那里有一片幽深的水域


只有你能听见它的回声

树仅仅是影子

人如流云

这风景是纷乱的

就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

她们   你的伙伴们全都远了

远了   淡了   变了 

你在担心一些什么 可离别终要发生

我看见了你眼睛里的风 

却触摸不到它的泉水  

我果然梦见你了

我们一起离得很远   又很近


二十六个鸟巢


黄昏中归家的路上

透过车窗玻璃

我数着路边向后飞快退却的树上的鸟巢

黑色的    由干硬的枯枝构成的鸟巢

像是树的粗大骨节

深藏在细密的枝干当中 

清清楚楚


现在是冬天向春天

靠近的时刻   但是树枝在空中伸展的形状 

全都是枝干   没有遮拦

鸟巢像是冬天遗留的痛

 数清楚了


一共是二十六个鸟巢 

从离家五公里处开始 

我一一地看见了它们

这是回家的傍晚

二十六个鸟巢   空空如也

我和它们擦肩而过


没有一只鸟从中惊飞


而即将到来的春天

就要用浓密的叶子

再次遮盖它们了

二十六个鸟巢   再过几周

新鲜的空气中   我会再次去清点

这一切   是否只是我的幻觉

可能在疯长树叶后消失的鸟巢 

我将再也看不见它们


火的中心

 

我们住在火的中心

也在水的深处 。从来水火不容

但是我们却相安无事


如同在镜子的两面

鸽子都可以照见自己的容颜


我们还可以居住在地平线上

或者在蓝色的海水边

每天都可以迎接阳光初发的弹跳


在你睫毛的尽头

那里欢乐的早晨总是波涛汹涌


我们将敞开门户   

把白昼迎接到里边

我们要以面包和清水为生  

以牛奶   桃子和闪电为营养


看哪,那些金色的水果和银色的鱼多么繁盛 

此外还有潮湿的空气和夏季


我要依照你的容颜去开垦   

同时修剪出植物优美的线条

模仿你的性格,如同积雪下的烈火


那是皮肤下的海洋,那是柔情的风暴 

注定使话语降温,体温升起


杭州的雨


杭州的雨是细腻的,看不见它在飘洒

如同掠过塔尖的风

高塔伫立在山顶,遥望荷花盛开

西湖里的船

自己就是游动的风景

飘飘摇摇如同约会的女人

带来了风信子花和杜鹃花的秘密 

我如此渴望向你靠近

这雨水和大地亲昵

如同皮肤下沸腾着血液


你是不是唯一的水果

只为我一个人的喉咙滋润

雨落在湖面上,犹如撒在唯一的伤口上的盐 

使我痉挛和疼痛

 

杭州的雨,改变着时间的面貌

连旗帜也已经睡眠了

一只绿色的飞鸟掠过湖面

一只松鼠灵巧地攀爬过几棵树 在雨幕中消失

杭州的雨使我的记忆和风景一起剥蚀。


禅诗四十三截

 

1    佛陀拈花,

      迦叶微笑 那朵花在哪里

 

2    碰到茶喝茶 

      遇到饭吃饭

 

3    空白是虚空,是空虚

      是空,是白,是无色

 

4    得大自在   

      就是大自在

 

5    茶满了

      茶杯空了,留有余香

      茶又满了


6     一松开手

       你就会在盐中会晤温暖的祖先


7     坦山临终前发出的信函中写到: 

       拙者即刻临终,特此通知


8     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又是山 

       又不是山,不是山,还是山

       到底还是不是山?

9    我在古树下睡着   醒来不知 

      今夕是何年   何时春再至


10   强风吹起时

      飞得最高的,是垃圾


11   水的外形,火的性别

       点燃的是身体,无情而有情 

       酒,水,火——人,现出原形

 

12   银碗里盛雪 

       是禅

       火炉上落雪

       也是禅


13    楼兰,无楼,无兰  

       一片废墟 。我无言


14   雁过无痕,人过无声

       没踪迹


15   云还在移动

       追赶它的箭已失踪


16   僧人问禅师焦休:我什么都不带去看你,你会如何?

       焦休说:把它扔到地上。

       僧人反驳说:我说了我什么都没有拿,扔什么?

       焦休说:那么,你把它拿走吧。


17   花开不是为了招引蝴蝶  

       蝴蝶本意也不是为了寻花

 

18   路人请问,哪条路可以出山? 

       禅师答:跟着溪流走。


19   梁武帝问:我对面坐着的,是谁?

       达摩说:不认识!

 

20   世间什么东西最贵?

       死猫头。

       为什么? 

       无人出价


21   万里无云 

       明珠在掌

22   满目是青山    

       满心也是青山 

       我就是青山


23   小鱼吞大鱼? 

       你笑了

       我便笑你了


24   好话不可说尽 

       福气不可都来


25   闪电再快,也能被我的目光追赶

       雷声再响,而闪电已将它遗忘

 

26   人有心花盛开 

       花却无心凋落

 

27   我听到来了一场春雨,绵绵不绝 

       问:屋外是什么?

       春雨答:雨   滴   声

 

28   万籁俱静,我听到了

       内心的甘泉忽然奔涌,满盈 

       我热泪盈眶

 

29   花开花谢 

       水流云在

       花开,花已不在 

       风吹云散

 

30   你在那里,或你不在那里

       都不要紧 。你住在我心里了

 

31   潜行密用无踪迹  

       最好谁都看不见你

       沉默的光,发在生命内部

 

32   谁能

       与天下人作荫凉?

 

33   百丈禅师找不到自己的农具

       只好歇息,也不再吃饭

       何故?答: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34   天是天,地是地 

       壶中日月长

 

35   我坐在昆嵛山顶

       天上白云飘

 

36   有语而无语

       无语而有语 

       看你怎么说

 

37   世界这么大

       怎么可能只有七色袈裟

 

38   你吃我一棒 

       再吃我一棒

       打的不是你,是我

39   你到哪里去?

       风到哪里,我到哪里

       假如没有风,你到哪里去? 

       脚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40   一条小鱼问大鱼:大海在哪里啊

       大鱼说:海在你的身体里,也在你的身体外 

       你自己就是海啊

 

41   捂住耳朵,闭紧嘴巴 

       收紧肛门

       就会无声无息


42   吃粥了吗 

       吃粥了

       洗碗去!

 

43   睡觉好好去睡  

       就像要长眠不醒

       醒来立即起床

       就像扔掉一双旧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