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沙克

时间:2025-01-06 17:08:04 编辑:s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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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 之于 ……(图1)

沙克: 之于 ……(图2)Shakes Khan


      60 后,新归来诗人的代表人物,一级作家,文艺批评家, 主任编辑 。早年学工科, 90 年代就读于南京大学首届新闻研  究生班 。从业于新闻媒体、文艺机构,相继为上海大学、澳门  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访问学者 。现任中  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会长,《中国文艺家》杂  志社副总编辑、艺术总监。

      80 年代投身现代主义诗潮,创办主持火帆诗歌沙龙。   1997 年离开诗歌现场,十年后重返诗坛 。从 2007年起,发起、 确立、推动和主持新归来诗人的群体构建,创立中国新归来  诗人联盟,奠定新归来诗人理论基础 。 曾赴亚欧非美澳作文  学交流和采风写作 。 出版著作有:诗歌《向里面飞》、散文《我  的事》、小说《金子》、文学艺术评论《文艺批评话语录》、诗论  《百年中国新诗概论——兼新归来诗人总论》等20 多部。


之   于 ……

 

水池之于海洋

一座私家园林之于大陆板块 

犹如一窝龙鸟之于太空

 

挖地四百年

从沉积中拿出嗟叹

之于琥珀,民族性,蜂蛾虫的委屈

之于分化物质的王室和民间

家训为上,朝代柔顺长生


之于处处定位和刷脸

之于身家自由,那真空里的梦游

犹如至暗中的发光的病

现出塔西佗陷阱 。顺时而变才是大者 … … 

众生躺平啊一律好自为之



在母语中生活


我从哪里来

问拿得住光年怀表的人 

我是谁

问碳和水的祖先 

我往哪里去

问泥水中长不尽的粮食 

我的灵魂呢

问空在祭坛上的圣杯

我怎样再生

问前仆后继的死

 

在此之后

出现人群、家庭,故乡、民族和语言 

产生感情与芬芳

活着,活着,继续活着

出现一个叫做我的委婉行走的国

在说话的口音中

在不说话的文字中

 

别拿着戒尺来逼问:故乡? 国籍?

那具体的解,在光阴里游移

 

我活着,活得真,仅仅承认

我的故乡是生活本身

我的国是我口音里的汉语

我本人,是破解边界的终极追问 

(2017.1.5)


低温叙事史

 


眼下那淋透了

野葛、小麦、红薯白薯的雨水 

渗到细细的粉质里 … …

渗进汉服、牧乘及其菜谱猎经

 

浸透本历

涤洗了门阶,促膝的藕节

 

一碗粗瓷盛了汉赋

碎了弱楚

舟楫、码头与粮仓的顾盼中

平衡着一杆木秤 。蛐蛐颤弄两根长须

 

无数次抚试祠堂的口风

半夜划走楚汉之间的无桨渡船

 

泗水王室的楠木柱子受潮

落地的江淮口音,流经明清的墙根

发热,多给鼬蜓虫一些情绪

让疏松的记忆爬上窗台

落到长案上——小小的刻字木牌

 

后来是,或又是

黑白头像,泛着魂影的淡黄



屋檐下的脸红

反光在琉璃上变橘红

雨里又变为心脏吸氧的鲜红

阡陌的夜,许多夜,用来浅睡的夜

 

从病榻起身的斤斤两两之夜

侧立在门当旁,承接每一次鱼白的道福

 

施罗二大人客居运河畔

脱了布袍,包住水浒的尾声

三国的迷魂阵

少年长了侠情成年布弄棋局

 

唐僧现身在志怪的章回中

打坐长安对花果山的猴王吐气授意

约他西行取经,斩妖降魔

 

星相遥感,地灵,人杰

一根细叶芒草挑着几颗露水

 

山阳的状元一文丁一武沈 

活在私塾的喉舌间

吴承恩闭门思过有所不为 

吃茶末、嚼蒲根,代书亡人词

 

府衙前的大鼓多时不鸣 

蝴蝶落在皮面上结茧

街道的青石板幽闪了二十八堂



无梅的冥想,无兰的静

又无菊,无竹,笔毫没入微澜的墨

长辫子的刘鹗出门游记中原

躬身在僻野间,挖弄幽古、物理



带回残碎甲骨,片片纪实

记黄水流通淮水,记汉字下探至

百层棺椁之深被根筋缠绕


如闪电初熄的网脉

缚着殷周之后的韩大将项霸王


一方城楼变暗

淋进城门的雨水变浑

铁路从西边的外省连接南北两代朝纲

运河上船板漂零,盐、粮弥散



细尾鳝鱼,在水芹丛中悠动

往淤泥下牵去了三品以上的头牛 

火车里的民国传来汽笛声

轿子……隐入岸南的次原始树林

(2017.2.6)


如人类

 

田野里挖到一根骨头

……叮满了一个村子的蚂蚁

锄头颤栗着,空着肚子


离开了,走几步,忍不住转回头

骨头,蚂蚁,不在了

锄头倒下去,流泪:

“多么饥饿、可怜、贪婪 ”

泪迹没干 。一个村子的蚂蚁叮上来

……锄头不在了

(2017.4.27)


 

沙尘暴……退去

桦,舒张全身的心形叶

抖掉灰埃 。忍受由远而近的低温


桦的身材良好却过得庸常

认命于科属,时不时啦哗几下子 

喘口气,度量着某些安危


落叶在中秋后发了枯

叶蒂发暗,在微风中活络络打翻

与枝上的一些绿叶呼应,仿佛还是连体


少吃些苦才能活得久

能打开时慢慢打开该收缩时尽量收缩 

随它去,周边的高矮随它去

远处更远处的泥沙凹凸,随它去 … …


在退去的与下一次的沙尘暴之间

桦的心思褪去一些皮屑

树干上爬满了黑眼


弯弯的,不成对的,错杂的

一只只都在直视身外的不祥之冷


承受霜,忍受雪

生出一身的粉白是投降吗

……根须在应变,弱电似地施放

生长素,接过沙尘暴和低温抽来的极限

(2018.10.7)


一首诗 … …

 

一首诗连着一首诗 

是多么快乐

一首诗脱离一首诗

是多么痛苦

一首诗消解一首诗 

是多么艰难

一首诗成就一首诗 

是多么高尚

一首诗独领风骚

一首诗比死亡比朝代伟大

一首诗活在白骨之上花簇之中

呼吸着所有人的呼吸 

(2019.1.6)


望不尽

 

使针眼开阔 

使水滴浩荡

使跌打的奔突的和爬行的飞越的


修成君子内能

曲线求直,逆水过境

二十四节气有天荒地老的可然率

手腕的脉动脖颈的脉动源于一腔生机

 

暗物质,在天渊

高光体,在街区

望不尽的相遇中自有吉星高照 

必然更生,必然复兴


大者自大 

小者自小

大小互生才是真大真小 

望不尽曲折之最

 

使万马奔腾归入针眼

使万物澎湃息于水滴之隐

 

琴瑟收起,久违的词典被打开

安宁,休止……接应另一种征象到来

望不尽瑞雪庇佑多少疆域 

(2020.2.15)


地理题

 

服从于年华

未必是血流冷了

一个地方对另一个地方的远离

时刻在发生,不是蝴蝶梦能合拢的


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两厢恒久,彼此的丈量从未中断

目光快过时光,脚力,便大于离心力


犹如从一厢到另一厢

这边空,那边满……往返中

产生风尘、湿度 。河水江水是不断的


恍过几段年华

能听见一个地方的声母涌动着 

另一个地方的韵脚


流域在收缩

舍弃固有的抒情与排比的偏旁部首

唯头、脚和勇气以四海为家

放尽血流之私,年华之虚,或另成地理


背着时光机

制造不起皱纹的童话世界 

(2020.6.7)


水边的石舫

 

水一涨起来

它便有了游动的意味

仿佛两舷长出圆圆的月窗

 

高空中不间断地飘着风筝

岸上的人手握线盘


等着石舫中空出一个季节 

收回自己的座位


石舫

没有游动过一厘米

定视着岸上事物的快生快变 

等着水流暂停或枯竭

等着天低下来,落下地来


它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实现一动不动的那一刻目的

(2020.8.12)


飓风中的静物


被刮倒的人、树和房屋  

滚动,飞散直至消失一空 

地面纹丝不动


飓风过去了……呼啦啦又抽回来 

除过地面和山体

没有能够待得住的东西 

恐惧也被吹散了


有一小团絮状物 

像长了毛的心

纹丝不动地悬在半空中

飓风,对它发起一次又一次冲荡


山体的一块玉石反光

折射,形成一小团絮状物


一直是轻柔而在

飓风对它使完了力气

断然息止,不留蛛丝马迹 

(2020.8.18)


动车穿过偏远的村寨


尖头的闪电

似疾风洗过的乳白

一穿而过


做一只雀鹰

跟着它穿出峡谷

 

扇动双翅

剪开想象力的黑色闭环 

给宿命一个意外


睁开眼,天才会亮

飞出体内的天

(2020.9.7)


年终的雪落在头上


年终的雪落在头上

把头发染白

凡物凡体的表层也被染白 

把头上的雪带进门


进入私人空间 

慢慢融化


门外的一根晾衣绳

变成粗粗的雪条

积聚了全年的冷与不屑


我还有四分之三的黑头发

用来承接断续的落雪

我出门而去 … …


头上的雪

被我带进门内

把上天的意思和我的意思

带到人间的里层


白的融化,黑的变白

心情自含着温热

直到头上没有一丝浮物存在

(2020.12 末)


今年辞


江雪疏落,岸草枯垂

柳叶铺洒一地,枝条半绿半黄 

涛声里的精血带着余温

把一座江城的苦心孤诣续到今年


岁月,顾及旧情

载走六朝又数朝的宫旗

不薄新欢,留下码头通江达海


向外输送云锦、大观园、伤心条约

终究……留下日常进行曲


横跨大江的众桥在穿引人流

轮船满载,牵引物流,一切是好的 

飞机当空端的是腾云驾雾

时有间隙,让一人一物若断若接

寒风,暖日……单衣和我


过往,即是不在

给予大江腾挪遗物的自由度

解除累身的时弊


路漫漫其修远兮

克己,裁减,轻抵本真

一人一物的精血为之破骨流尽

午休的司马迁,未及来码头折柳相送

大肚量中的一切都是好的 

(2021.1.1)


冰    瀑

 

水流,没跑过寒冷

被速冻的力一滴一滴给抓住 

钉在悬崖上

 

囫囵的寒冷

抓住轻浮的流动性

刻录出一毫秒一毫秒的刹那间

伤痕、肉芽和疤结堆积 … …


不珍惜光阴

坐不住冷板凳又跑得慢的妄想症们 

看在眼里,打着寒战

仿佛自己被囚在一粒冰晶中

喊不出声:激流,闪电 

(2021.1)



投    影

 

一条投影

跟着拐杖行走

经过树下和楼下的阴影时 

隐没了自己

 

拐杖不小心摔倒在地 

它拉着长腿跑开

拐杖爬起身,它又弹缩回来 

寸步不离地跟随

 

拐杖倒下去爬不起来的那一次

投影抽身离去……转眼间

依附于另一种行走 

重现在光照下

 

似有若无,却之不能

“活在日光、灯光、反射光中的投影

是各种本能的共通缩影 ”

(2021.5)


马灯谜


不远处闪动一团光

亮度起伏,些许扬沙遮眼


端午节的轻雷

点击了梅雨季的摁钮

外皮上开始生出白丝丝的霉


早前屡屡随马远征

经受劳苦、长夜及险况

火芯淡定,把糙黄的马粪纸 

燃成逢凶化吉的灰墨


掌灯人

在粗瓷碗中的凉水里

滴一滴灰墨,洇成一团菊花丝


……堵不住的雨声中

菊黄的火芯在巷道中游移 

搜找那干爽宽心处


必遇眼镜蛇似的一惊悚

弱风散去冷汗 。这一次缩回火舌后

被角落,挂成锈红的灯谜 

(2021.6)


冬晨的老市府大院


推开办公室的门

有一块阳光坐在椅子中


交差双臂

还有两块贴在墙壁上

躺在木地板上

做瑜伽

 

它们是无主的

从窗帘的边角缝隙钻进来 

把这里当成自家

我拉开窗帘,房间瞬间通明了

它们都飞了出去

 

外面寒冷刺骨,枝条青干无汁 

挂起了密麻麻的丝带

拴着一些别里科夫的影子

在那里荡秋千

 

忙碌碌的机构已迁住繁华大厦 

留驻少许轻淡如茶水的人

大院子平静得要死

由非组织的水杉林伴着上班 

我坐进椅子,自生暖流

通上腰和大脑 

(2022.1.11)


蓝天空荡无垠

 

鸽子在高空飞 

乌鸦在低空飞


喜鹊在树梢上飞

麻雀在屋顶上飞的蓝天 

维系呼吸、翅膀


在地下觅食

在巢穴里休息、孵卵、喂食雏鸟

此外都是在飞


除了冰雹、雨雪的天气 

成群地成群地飞


各种鸟群在蓝天中飞

有一只老鸟飞着飞着摔下来

有几只小鸟飞着飞着飞不动了落在

树枝上,鸟群惊慌散开

飞回紧闭的巢穴


传闻有一种病毒

在哨声中变异升级扩散哀痛

这两年的蓝天空荡无垠

从近向远一层层由低向高空荡无垠 

偶有呼吸急促的羽毛

飘零


这两年的蓝天一段段的空荡无垠

与陆地一样熬着寂寥

应对卧患,从被动到心中有底

憋着遍野葱香满天翼展的

心劲

(2022.1.14)


春夏常态


春寒的长手指

延伸到淮河下游的初夏

反季之夜,把星空的凉意撑大

 

远方桥段里的炮火

相隔万里,错听成手机音乐的天鹅湖

掩饰一分担忧

霍洛维茨的乡土发生悲剧

 

白天鹅,黑天鹅

由南向北飞看得一清二楚 

文明的通道被打了结

越扣越紧

 

果戈理的死魂灵

弹出一扇又一扇的信息窗屏

铁衣蝙蝠,倾巢出动

脸,大如网球场


我在河岸栽植的一棵桃树 

开花多,结桃子少

枝条上叮满了红豆似的蚧壳虫

果盘,等得枯萎了


不过有茶、咖啡、可口可乐 

莫言、毕飞宇的小说

随我过夏,心空静穆了然


扫地机器人鬼得很

像 T72 坦克悍然冲进我的卧室 

(2022.5.15)


江南生活

 

云,拧成雨,浇了丘陵一遍

灭了那些芳心的酷热

建筑、生物挺起了对生活的好感


无云之雨

在中产阶级的话语中下个不停

他们的电和食寝充足

说着各种打算

(2022.8.23)


漩   涡

 

小暑的林带

驻着被雨淋过的合唱团

蝉的声浪振动河水


河水慵懒

流过桥墩时打起逆时针的旋

把蝉声卷进来

转,转向不知所以然


柳叶,茶树花,松鼠毛

掂量着周围的色差、力差和心理落差


卷起末梢的神经丝

打旋,波及一城一市的蝉


风,应变;烟,顺从

串联各地的蝉及其共鸣体 

涌向夏季的漩涡

蝉声里,叠着精致的隐私


逆时针的漩涡

内卷着,感染了举世间的蝉

合唱出一式的节奏、流量和表情包


听了,只听到一种声音的时代 

闪耀着外表的强势

眼看凡事凡物内卷为矛和它的盾

所有的命,体态弯软

正在内心下跪 

(2023.7.7)


灵魂的鞭子


在荒野中仰望

他的心脏咚咚咚的擂鼓

眩晕的白日梦

可会邂逅命运的吉星


挺直身体

离所谓的天意近了半寸

眼角,那把驼背的弯腰的弓

向地下埋进一尺箭


鹰鹫,旋绕

白森森的狼牙在尾随

一颗胆量有了用处和理由

 

低头慢走着 … …  

若有所思,不时回顾

等待被丢落的什么东西跟上来 

契约,品行,信仰?

 

这是一次新的归来

低头慢走中载着原乡的预言

有时抬一下头,他的脑子里和身后 

闪起了幽兰的光束

隐着,闪着,扬了起来 … …

 

一束灵魂的鞭子

轻吐电弧,提醒着路况

一束灵魂的鞭子

为一个时代护送幸存的思想者

慢走,稳行 

(20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