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理由想念他们(组诗)
范剑鸣/江西瑞金
1、课文里走来的小英雄
不知道是一些什么日子,他们来到身边,
从此伴随我们的人生。那时候
炊烟在空中升起,油菜花比往年香艳,
河水的节奏不紧不慢。记得我们坐在木桌前
读着一篇非常简短的课文,一扭头
就能看到窗外的田野,父母弯着腰身劳作。
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中国有一个
叫王二小的孩子,叫雨来的孩子,叫海娃的孩子。
他们只知道宁静的家园里,有一所小学校
有一块大黑板,他们只知道孩子们吃饭的时候
就要放学,就会走回家门。
那时候,我们坐在乡村的教室里,
还不懂得春来秋去、花开花落的必然,
不懂得大东亚共荣的诡异和匹夫的责任。
在为一块糖而折磨的日子,
在为一只受伤的小鸟而牵挂的童年,
通过黑板上的生字,慢慢认识了魔鬼一样的战争
认识了一群甚至比我们还要幼小的孩子,
生存的智慧,抗争的勇气,和死亡的决心。
烧焦的草木是不是无辜?染血的石头是不是痛苦?
那牧牛的山路是不是由于悲伤而更加蜷曲?
他们的父母,我们的祖国,擦干眼泪后的悲愤,
战壕里跃起的意志,是不是像那山岳一样坚强?
用什么理由怀念他们?当烽烟变成了课文,
开始在纯真的童年里讲述着生和死,
讲述正义和邪恶,我们的成长开始懂得:
人生天地间,不只是泥巴和游戏;
生之所寄,不只是乡土和父母的怀抱。
2、青春期的旋律
曾经虚拟一把大刀,指向敌人的头颅
曾经在连环画的最后一页,留下足够的时空
让赵一曼的马车快过了日军的摩托车,
让狼牙山的悬崖下突然长出宽厚而温情的江河。
——总有些激昂的旋律,让我们渴望成长。
总有些血性的汉字,在成长的骨骼里不断放入
盐和钙。在成长的岁月,总会爱上一些旋律
当歌诗里的文化血脉,开始以民族的名义
在青春期的胸腔里翻起一朵朵浪花。
看吧,多么新鲜的人物造型——
一名吹号者,“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呼吸,吹送到号角里去”;
而一名农民兵,体验着“民族的伟大的意志”,
从后方的医院走向了火线,壮烈地“死在了第二次”。
看吧,那走过三千里山河的书生,投笔从戎
在野人山里死里逃生后,又扶起苍凉的诗歌,
祭奠着那些胡康河谷的白骨……
我相信《黄河颂》里的音符,都是英烈姿势:
挺立,激昂,时而纵身一跃,时而风驰电掣。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我相信所有英烈的姿势,都是《国殇》的姿势。
我相信松花江的悲愤,太行山的巍峨,
台儿庄的英勇,已被歌声塑造成民族的集体记忆。
我们相信:艺术的能力,就是
要让倒下的英雄在后世里重新站起来,
永远站起来。我甚至认为,那些不太艺术的
街头剧和抗战诗,就是缪斯之神在特殊的年代
特意化装的面孔——用什么理由怀念他们?
有时候,看着城市的灯红酒绿,
想起那些留下名字的、没留下的名字的父辈,
想起与烽烟一起消逝的身影,
我理解了夜幕的沉默,和星空的寥阔。
3、群众:一份抗战杂志
他们是海水,尘埃,风
有庞大的外延
内涵却极其简洁,微小
汉字诞生之初,他们还不认识自己
像单词masses中的几个字母
毫无关联地聚在一起
受控于一人之下
在烈日下劳作
也就是鲁迅说过的羊群
直到1934年
一个人坐在瑞金沙洲坝的油灯下
擦亮了这个词
看清了历史给予了他们的力量
走进他们,并在纸上写下:关心
让他们成立
自己当家做主的国家
把繁体的上下结构
变成简化字的左右结构
一个词,就成为一部民族的历史
在当下,这并列着的两个字
就是中国,就是必须飞扬起来的
十三亿柳枝。网络时代
让他们的面目更加模糊
但他们对光明和温暖的吐纳
却更加迅疾
在岁月的长河中,我还惊讶于
一种特殊的命名——
一本统一战线的杂志
烽火把一个词突然擦亮
它最大限度地表达着民族的凝聚力:
可以是王二小、雨来
也可以是左权、张自忠
可以是《生死场》中的二里半
也可以是《中国地》里的爷们……
可以是长城
也可以是长城内外的
每一个小草
*1937年10月周恩来、董必武等人领导下中共在南京筹办抗战杂志《群众》。
4、为孩子注解《国歌》
对,孩子,你可以先不要问
G大调和2/4拍
甚至可以先不要问田汉和聂耳
你可以先问问什么是“最危险的时候”
什么是“最后的吼声”
对,孩子,这些问题的答案
不一定能让鼠标解决
当你点击一个不忏悔的民族
他们的教科书居然删掉了
南京大屠杀30万炎黄子孙的白骨
对,孩子,我们要相信自己的国家
处处留存着血色的记忆
就像今天,为了注解《国歌》
我们点击“赵一曼遗书”
倾听那行将就义的母爱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
对,孩子,还可以点击
“狼牙山五壮士”或“八女投江”
“新四军”或“八路军”
该惊叹的不是电脑的存量
而是历史蕴藏着如此丰富的矿脉
八年烽火,点燃了多少怒发和壮怀
对,孩子,也不是点击越多
就意味着理解越深
有时候,稀少也是富有
当鬼子的军刀剖开了杨靖宇的饥饿
空旷的腹中,几丝草根、树皮的纤维
包含了白山黑水全部的壮丽
对,孩子呀,这些都是
《国歌》中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是义勇军留下的种子
是种子中奋发的力量
是课本中永远的启蒙
当我们歌唱,七十多年过去了
储存在音符中的胜利依然鲜亮如初
对,孩子,从“九一八”的冰冷
到十月一日的温馨
从圆明园的狼烟到鸟巢里的圣火
是我们无法忘却的沉痛和光荣
是祖国激越的进行曲
对,孩子,行进中的人民
将从《国歌》中抬出更多的胜利
就像《国歌》擦亮的日子
还有很多,很多
当你懂得了不屈、抗争
懂得了在灾难面前起来,并发出吼声
你就是《国歌》中的一个音符
就是七十年前,那场战争留下的
一枚歌唱的子弹
请保持热爱(三首)
徐捷/湖南祁东
在刘老庄,钢铁学会了生根/
冻土里埋下的不是铁
是“刘老庄连”八十二颗种子
凛风擦亮刺刀时
他们用锁骨撑起一截断桥。子弹
在骨缝里发芽
变成三月的麦子撒齐穗
锈是弹壳,也是战旗褪下的鳞片
他们用脊粱降服了烈火
那些铁曾经年轻,被锻成
骨骼的形状。硝烟滚滚
他们选择成为锚
把六塘河钉进黎明前的断头沟
血在土里结晶,生出淮阴大地的钟
直到所有星光都俯身
亲吻平原;直到他们的姓名
被刻进猎猎大风歌
碎屑中,依然有火星在游动
残损的犁铧翻动洼地
麦芒刺穿乌云,替他们呼吸
弹孔里淌出的何止是黎明
每块铁都认识自己的锈
正如每颗星都记得陨落的灼痕
在刘老庄,钢铁学会了生根
他们已经把自己种进了辉煌战史
长成永恒之碑,一开口
便震落冬天的残雪
淬 刃/
锈蚀的怀表停在1943年3月18日
枪声响彻苏北平原的
拂晓和黄昏。突然沉寂时
八十二条枪管迸出麦穗
每一粒都饱含壮志亭的春天
当淬火的刺刀咬住硝烟
他们用助骨铸成淮阴的堤坝
弹道划开乌云时
我仍能听见星辰坠进弹坑的闷响
拱卫纪念塔的82棵青松直指苍穹
战士们越过刺刀卷刃的
豁口:狭路相逢的孤勇者
心中有一粒永不褪色的火种
鲜血浸透胸口证
长长的绑腿布像携带的母亲河
伴随你倒下。高高的脊梁
挺立成丈量黎明的碑林
闪电正剖开天边乌云
未署名的军帽涌出麦浪
风卷残旗,血色漫漶青史的纹脉
八十二根火炬仍熊熊燃烧
请保持热爱/
铁的沉默在三月涨潮
八十二枚弹孔里,黎明正发芽
那年春雷掀开冻土
刺刀与麦穗在淮北同时生长
而年轻的根须仍向下延伸
缠绕过淮河的浪涛
圆筒型便帽在展柜里继续行军
解放淮安城的命令
被黄铜喇叭反复擦亮
新四军三师告别苏北的最后一仗
我抚摸过某块锈蚀的弹片
它正梦见刘老庄的槐花
落在枪栓上
两种风暴在玻璃后互为倒影
解说词突然长出粗砺的手掌
把纪念馆推演成现场
数字在沙盘上重新列队
八十二、“刘老庄连”
永不磨灭的番号飘进云阵
子夜航标闪烁如未熄的烟头
整座城市漂浮在
“人间正道是沧桑”的灯火阑珊中
有的江水改道,漫过
1943与1945年相握的指间
有人把冲锋号藏进左胸
肋骨间便有了永不结痂的春天
此刻,两股风在相互点名
行道树都踮起脚尖
在更深的寂静里,听得
有个声音传来——请保持热爱!
刘老庄歌咏(三首)
周启垠/北京
是的,连一声呐喊
越过云端都能听见
一块被亲人的鲜血洗礼过的土地
长出青草,苔花如米小
也勇敢地开到天空
成为风云夺目的牡丹
血肉的身躯,岁月风蚀、佝偻
挺起来,又是巍峨碑石
一个连,八十二个人
抵挡武装到牙齿的群狼
一个连,一个村庄
用生命喷射的枪声喊整个世界
一代代人都能醒来耳朵
那是连长的声音,那是指导员的声音
伤口上袅袅炊烟是现在安静的生活
喊声中淬砺钢铁是一个民族
视死如归的血战到底
投入的兵力一次比一次多
火力一人比一人猛
真的,他们来了
他们带着毁灭性的炮击
他们带着杀人不眨动的眼睛
他们带着火焰燃烧过的牙齿……
这世界,一直有狰狞恐怖的狂笑……
我们不怕,封锁、卡脖子……
我们不怕,攻击、围缫……
未完成掩护撤退任务之前
放弃突围求生
确定性的,我们血战到底!
他们来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他们来,只是给签下一笔……
除了树枝燃烧的噼啪声/
有一点味道在弥漫,还在弥漫……
炮声隆隆,火光冲天,硝烟之后
山沟夷为了平地,村庄断壁残垣
烧焦后再没有生活只有一点味道还在弥漫……
走过来的脚步有罪恶,又像是恐惧
连村庄的狗吠了起来都穿过云端咆哮
连村庄的虫滚动起来都有着血腥的呼啸
他们还是提心吊胆地来了
越过战壕来了
贼眉鼠眼眨动星光
连土地上被燃烧的石头都忍不住喊出:
“狗日的,你们真的来了!”
这比狗日的还残忍的强盗来了……
他们用枪刺挑着树枝
他们用枪托敲击石头
用血腥的手翻阅人类的圣体……
他们企图寻找到俘虏
企图找到更多的枪支或者文件
但他们失算了,什么也没有……
这是英雄的家园,就是什么都不留下
他们在全部壮烈牺牲之前
已经相继掩埋好彼此的遗体
烧毁存在的地图,砸坏多余的枪支
与世界同归于尽……
他们来了,他们目瞪口呆
除了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四周一片寂静
当防空警报响起(组诗)
何永飞/
幸存者/
子弹还在耳边飞,空气碎裂的声音
很响,从死中爬出来,在生中煎熬
满山坡的杜鹃花,从白骨里冒出
还在冲锋陷阵,还在誓死守卫
没想过要掉队,幸存,比刺刀还锋利
生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和冰凉
渐渐老去,没有伤感,反而欢喜
与战友离别太久,常被猛烈的孤独包围
黑夜深处的炮弹,炸毁睡眠和梦
炸毁遥远的距离,身上扛着墓碑
犹如扛着机关枪,在泥土里匍匐前进
从生中爬出来,在死中高歌
当防空警报响起/
滇西的群山,又进入备战状态
侵略者的脚印,收不回去,成为铁证
怒涛劈向乌云,黑色的灵魂,无处隐藏
倒下的大树,削成箭,对准敌人的心脏
如果不是山河破裂,如果不是血染家园
滇西的土地,不会生长仇恨,只会普度众生
防控警报再次响起,这是硬骨的宣言
谁也别想在善良者的头顶,修建魔鬼的宫殿
无数落日/
子弹穿过落日,一个人的世界彻底变黑
她还不知道噩耗,也不相信噩耗
她站在山垭口,把日子望瘦
第一个落日,踩痛她的胸口
第二个落日,拆除她的骨头
第三个落日,吸干她的血液
到第十个落日,她全身在颤抖
到第一百个落日,她已挪不动步子
到第一千个落日,她已分不清方向
到第一万个落日,她的生命已被孤苦
埋掉半截,还不到第三万个落日
她就已变成落日,沉入岁月之底
无数落日,掉进同一个地方,没再出来
鬼火渐熄/
这是一座裹着伤痛的山,一场战争
夺走它的子民,比如草木,比如鸟兽
还给它的是残缺的尸骨,还有冤魂
还有硝烟之后的悲凉,很长时间以来
夜还没站稳脚跟,鬼火就跳出来
满山奔跑,也许是在寻找回家的路
也许是在追捕生前的敌人,也许只是无聊
打发一下漫长的黑,家住山脚的人们
起初感到很害怕,后来习以为常
再后来,胆大的人还想取其亮光
不知何因,鬼火开始渐渐熄灭
有人说是被风吹灭,有人说是被星星救走
有人说是彼此原谅,放下了心头的仇恨
这些都有可能,但都没有足够的证据
召唤爱的人间血肉
山峰/江苏淮阴
钟声的波纹,涌动早春的胚胎
以烽火的记忆释放呼吸
那是历史的细节在情感深处交织
反法西斯兽行,反践踏生命
刻骨的缅怀中那血肉和雷电的铁树
在刘老庄开出金黄的花簇
推开倒叙的场景
战争的兽欲远在过去弥散
似乎从未绝迹,近在眼前飘绕
八十二柄剑魂指向鬼魅的死灰复燃
并拢成警觉的钢质屏障
让一切撞击的企图统统落空
三月风代言着那段创伤和苦难
血永远比泪金贵,生永远与死较量
石碑斑驳,牺牲的青春犹在
是他们把一种因果呈现给幸福者
自强自爱含着解仇的密码
站在一块土壤的坐标中
支点是村庄、民族和家的基石
无限时空徜徉着笑声、翅膀和烟花
身为平民的我,生活安逸
时而举臂演练,防止魔影的出现
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刘老庄连的遗产不是卷刃的刺刀
而是召唤人间之爱的血肉
钟声环响着节气,永驻和平的美
子弹在中华门写下一页沉重的历史
陈星/湖南临武
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
我只能以仰望之态,在你面前
站成一根尺子,丈量你凝聚的沧桑
饱尝的风云。许多时候,我甚至
屏住呼吸。只为了专注地听
听子弹穿越历史时空,发出的呼啸
那些填满野心的子弹射出的罪恶
那些从正义的盾牌后飞出的抗击之弹
在空中;在城墙上;在肉体中,激烈碰撞。
火花,碰出的火花,映红秦淮河
侵略者的铁蹄不仅仅是蹂躏、践踏
还扬起狂妄、暴戾、凶残
中华门厚实的城砖、城墙见识了这一切
南京城炸裂的空气证明了这一切
火在古城墙上叠加、蔓延、纠缠……
定格成悲壮的历史画卷
守城勇士的热血在中华门上
抛洒、燃烧。凝固,凝固成
血染的风采
武士道玉碎般决绝的狂念
推动大炮、装甲车、坦克……
撕开中华门的“脸面”
守城将士用血肉之躯完整补上
撕开那道伤口就是中华民族的伤口
堵上去的躯体就是浩荡长空的英魂
多少次反复争夺,到最终退守
侵略者的刺刀捅进南京城
三十万生灵涂炭,三分之一房屋被毁
百万人流离失所……
南京城在一场血雨腥风中哭泣
不敢面对你——中华门
当年留存的残砖碎瓦依旧在哭泣
当年守城的勇士大多
化为了秦淮河的碧浪
城墙上的弹痕哟余温尚存
侵略与反侵略却还在这个世界上演
中华门像一座沉重的大山
压在中国现代史浸透民族血泪
的那根反侵略梁柱上
让每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深感窒息
又像一面明亮的镜子
照出恶魔的本性和嘴脸
不能忘却!永远不能忘却!
1937年12月6日至13日,子弹
在南京中华门东西118米的宽度上
密密麻麻写下一页沉重的历史
站在20米高的城墙下,你必须含泪读懂
读懂它的厚重和深沉,它的伤疤和坚强
然后庄严地、深情地向中华门敬礼
注:1937年12月6日,日军攻打中华门(中华门为南京古城门,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瓮城。门前有护城河秦淮河。)奉命守卫中华门的国军依靠中华门坚固的城墙抵御日军,战况非常惨烈。13日,中华门失守。
听一个抗战老兵讲往事(外二首)
刘六佑/济南
好冷,冷得指头一掰就能断
好饿,饿得就着雪吞枯草
站着睡、蹲着睡,不能趴着睡
否则,睡着就过去了
飞机像乌鸦在头顶盘旋
炮弹如野兽在身边咆哮
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的兄弟
像一堵堵墙被摧垮
太阳每天都带着血丝
月亮惨白得瘆人
星星像夜空挂着的泪
抗战胜利的那天
风那么柔,天那么蓝
鸽子在天空自由翱翔
1929年出生的王全友说
炮弹把他掀翻过好多次
留下的弹片已长成了脊梁的一节
没弯过,比钢还硬
赢/
与电脑对峙一晚上,敲不出一个字
我没赢,电脑也没赢。都败给了时间
寒冬,青山也老,绿水也不流
都败给了季节。有一件事例外
老家黄家坝邻村的遗孀王秀娥
临死都攥着丈夫在抗日战争中获得的那枚勋章
她赢了,那么漫长又孤单的五十九年时光
力量/
遇车扒车,没车就靠一双裹着的小脚
丈夫参战七年未回。从四川到淮阴她用了三十天
消息称丈夫还活着。只是又去了另一个战区
风冷,雪大。空营房前,她呆若冰雕
九十多岁的这对老人平静地讲述时
我想到了一双走得血肉模糊的小脚
一瘸一拐不可阻挡的力量
青铜纪事
——致滇西破碎的山河与永恒的碑文
蝉花/昆明
松针在钢盔上锈蚀成青铜的年轮
怒江把弹壳吞咽成哑默的化石
三十万双草鞋的纹路
正渗入高黎贡的褶皱深处
有人把遗书折成纸鸢
穿过1943年的云层投递至今
远征军的番号在雨林发霉
钢盔下的菌丝啃食着未寄出的家信
战壕里爬满杜鹃的根须
那些被地雷催开的血色花朵
正从异国土壤里吮吸母语
腾冲城墙上剥落的不是青苔
是军号声钙化的鳞片
每个弹孔都睁着未阖的眼
看青铜的暮色漫过野人山
泥土在骨殖中发酵成另一种晨曦
马帮驮着盐巴与手榴弹的铃铎
悬在滇缅公路的断崖上摇晃
那些坠入深谷的骡马
把脊梁化作铁索桥上永不止息的震颤
驼峰航线切割的云层深处
坠落的螺旋桨正发芽成纪念碑的基座
松山堡垒的混凝土裂缝里
长出带刺的勿忘我 每一片花瓣
都是士兵证上残缺的指纹
当月光擦拭着远征军名录墙
青铜的名字开始渗出盐粒与火硝
像七十年前烫伤的星空
怒江把弹壳磨成念珠的时候
松针正将钢盔缝入年轮
有人从青铜器皿的裂纹里
打捞起整个东方战场的倒影——
诺曼底的潮水漫过斯大林格勒的砖砾
终于在这片红土地汇成血色黎明
断刀在泥里发芽——
每一粒铁锈都是未瞑目的瞳孔
凝视着青铜纪年上
那道永不愈合的创口
而地火在花岗岩深处奔涌
将八十载沉钟熔铸成黎明的形状
八女投江
王祥康/福建宁德
牡丹江本应开花
她的支流乌斯浑河
本应是一支含苞的花蕾
可这不是开花的季节
一九三八年十月 中国大地
正在一群魔爪下流血
这一天本应是鸟鸣的清晨
可罪恶的子弹呼啸过耳边
这一天本应是江河欢歌
可殷红的血凝住了自由的奔流
八位女青年手挽手走进江里
走进哽咽的江里
最小的一位才十三岁呀
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娇嫩
可她们正是用最艳丽的花季
吸引敌人的火力
用她们最柔弱的身躯
组成一道铜墙铁壁
掩护着整个民族的突围
牡丹江 你能不能立即截流
让乌斯浑河不再湍急
因为我的女儿已投出了
本不想拥有的最后一颗手榴弹
黑土地上的怒火呵
能不能让江水不再凛冽
因为我的女儿已砸毁了
本不该由她把持的枪支
哽咽的江水以殷红的襁褓
裹住了八个年轻的生命
裹住苦难的中国
一段抗争的记忆
牡丹江提前开花了
在冰封雪地的北疆
在颤栗的中国大地上
开出八朵含泪的牡丹花
她们的泪珠正辉映最初的日出
但她们不会想到
肯定不会想到
她们 已开成我女儿怀中
永不凋零的国花
翻开一本书(外一首)
漆宇勤/江西萍乡
翻开一本书/
如果我们翻开一本书
或纪念馆发黄的记忆
一些词语带着灰尘
艰涩地滑过喉咙
战争、灾难,和正义
对于生命来说,胜利与失败同样是一种残酷
回忆或怀念,只有死亡和苦痛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
也许,我还必须说一说
那一双在人体实验中冰冻24小时的手
也许,我还必须说一说
那一群在某一次空袭中在防空洞窒息的生命
也许,我还必须说一说
某个岛城20万生灵头顶的一朵蘑菇云
最后,我还要回忆战地记者的一幅照片:
劫掠之后,闪亮着刺刀和手榴弹的幽光
一些人奔走在“焦土政策”的废墟
当然,我们要回忆的还有很多:
例如集中营,例如轰炸与难民
怀念,或打开一段尘封的记忆
对于浩劫里消亡的名字来说
只能是一次远行之后迟到的缅怀
当我在某场浩大战争的纪念日铺开稿纸
一些带着感伤情绪的文字在书本间流动
一些关于战争的记忆或想象占据全部频道
这让我再一次深切地怀念那些
在博物馆中寂寞着的平淡物事:
他们的饥饿缘于变化而不是遗忘
(不,没有谁会遗忘那些不敢触及的痛)
并且无比自然地想到一些诗歌
想到那个关于铸剑为犁的愿望
想起一个句子——
不,不要停,在铸剑为犁之后
继续锻打,铸造成鸽子的形状
这样,即使有人想反过来锻犁成剑
也要花费多一万倍的时间与力气
此时,对于生命的珍惜或敬畏
这颗种子已经发芽
并且深深扎根,枝叶繁茂
从此相信
无边的恐惧永远封存
沉睡到底
停顿12秒/
静下来,停顿12秒
目送一个名字黯淡走远消亡
目送一条生命、一个家庭凄然坍塌
将这个过程重复六个星期
300000人,南京;南京,300000人
颤抖的手再翻不过这黑暗的一页
杀戮,面对这人类历史的浩劫
我愿意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形容词
一字一顿:惨、绝、人、寰
好吧,寸草不生,白骨累累;
好吧,树木常青,抗争四起;
好吧,让生与死强烈对比
鲜血隐喻死亡,鲜血也点燃胜利
苦难的种子仇恨的种子希望的种子同时发芽
草木的愤怒山河的愤怒同胞的愤怒同时爆发
钢铁的战线我且用5亿人的牙齿缓慢啃穿
华北,华南,华东,华中,血肉长城
用时间和土地的韧性来抵挡消耗强寇的戾气
用560万儿郎的热血来浇灌美好生活的追求
现在,9月9日9时,太阳落入海水
现在,1945,卢沟桥的狮子沧桑不语
如果可以,我不要奢华,不要优雅
只要一家一户安稳的日常生活
以和平的名义
打造承载整个世界的舟船
向前,向花香鸟语的安宁之境
灾难之墙在后,和平大钟在前
枪声在后,阳光在前
冈村宁次,松井石根,谷寿夫……
这些名字将不再出现
不要强加的耻辱,不要决战的荣光
不要送别4500万的亲人
再一次停顿12秒
将招魂的声音改为祈祷吧
将遗忘改为牢记
牢记1937年的血色黄昏
牢记催开美好之花的99种方法
泣血的丰碑(组诗)
——致敬刘老庄连
右手江南/杭州
82名勇士/
写一首丰碑之诗,把诗行锻造成傲骨
献给82名勇士,献给
火焰、烈日、冲锋、热血,献给
大地、磅礴,也献给泣血的夜晚——
当82名勇士,组建成
一个个班,一个个排,一个连
组建的过程,就是积聚力量的过程
就是把热血烧烫
把骨头连在一起,成了民族脊梁
为掩护淮海区党政军领导机关转移
刘老庄,成了战场
写一首气节之诗,站立着
就是一堵墙
就是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尊严
中国人的尊严
来吧!猛兽,贼寇,面对着
青面獠牙,面对着枪林弹雨,面对着
敌众我寡的局面
白思才连长在冲锋
李云鹏指导员在掩护
石学富副连长,沉着应战
来吧,滚滚洪流
生与死,就在子弹呼啸的一瞬间
82名勇士,在我眼前,闪耀的画面
我要写一首慷慨激昂的诗
写一首迎风怒号的诗
是的,写出他们的精气神
写出苍劲的笔迹
写出心脏的疼
写出雕像一样的伟岸,写出英雄炽热的轮廓
英雄无名/
悲叹——硝烟散去,战场之上——
刘老庄连,全军覆没
有名的烈士17人,无名的65人
英雄无名,让清风呜咽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记住
他们的名字,就记住了一个地域,一个家族
一种传承,一个让后辈铭记的传说
记住了中国人骨血里的万马奔腾
65个无名英雄,既然无名
就把他们归纳为
天地之子,在中华大地上,在淮阴
在刘老庄
让补充的战士,替他们活
替他们发声
是的,他们并没有牺牲
只是融入了泥土,融入了史册
在世界的另一个气场里
活出中国人的宣言
65个人的名字,被时光唤醒
他们以刘老庄连的名义,起誓,以
刘老庄连的方式
挺起胸膛,燃烧的烈火,跳荡的火炬
英雄无名。无名的旗帜下
我用热血抚摸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把“刘老庄连”四个字,擦亮
我用诗的汉字
把无名的英雄背影,擦出有声的回答
刘老庄连,泣血的丰碑/
山河做基,目光做石
雕刻,石头镶嵌的墓志铭,一杯酒
撞击着血肉身躯的冲锋
傲立的肤色,是信仰的风骨
阳光落在刀与枪的木柄上
吹冲锋号的战士,一次次,擦洗号音里的倔强
向前,向前,向前
那代言的气势,是黄河流速的推动
浴血奋战,不畏伤亡
在雷鸣与闪电之间,找到光芒
和力量,红旗不曾倒下
冲锋的豪情,不曾缺失,直到战斗到
最后一人,气势
还在硝烟中,崛起
悲壮的叙述,化身为蝴蝶的展翅
从运河的水流中
借来还魂的比喻,是的,丰碑的高度
终究是梦的波涛
刘老庄连,那是一根时代的灯芯
燃起,就不会熄灭
凝望着,沉思着,是的
连着血脉里的敬仰,生生不息
而又,透明永恒着乡愁的呼唤和历史的铭记
碑铭与回声(四首)
王梦灵/江苏连云港
一、交通沟下的沉默
拂晓之后的土地没有宁静,枪声说不出呼吸
村庄的风停在树叶上,隐约听见破碎的步伐
少年们从未学会告别,连枪托都是温热的
他们站在沟边,凝视一场未完成的约定
火光交织,整整十二小时被撕开
每一片都没有尽头,所有的段落都没有出口
日军官的命令像蛇一样蜿蜒爬过
他不懂语言,不懂那刺刀背后的骨头更硬
炮弹轰下去,连同土壤翻卷的声音也是沉默的
坚硬的红色铺满每一个角落,
少年埋头看着自己断裂的双手,没有言语
没有祈求,没有动摇,唯一就是反复扣下的扳机
交通沟填满了,填满他们名字的光亮
铁片刺穿皮肤之后,悲怆成为新的呼吸
枪口熄灭了,风吹着满地无法回到家的枝叶
黄昏落幕,敌人的脚步却不敢靠近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瘦弱却永恒的身体
沟底安息的手紧握着不再响的枪
他们什么都没留下,敌人什么都没夺走
二、刺刀之后是永夜
没有人喊出他们的名字
刺刀已经没有光,温度消失得像疲惫一样缓慢
战壕里再也没有战壕,只有一双双眼睛等待结束
他们知道结局在不远处,
不是村头的炊烟,不是月光映着的屋檐
而是再也握不紧的枪和空手榴弹袋
没有枪响,没有声息,死寂堆积起来像影子压在大地上
日军喊话,答复他们的是沉默,也是最后的子弹
有人咬着牙站起,像是在挑衅什么
也有人倒在泥地里,贴着土地随风声变凉
最后的人,用尽力气拖着另一人到尽头
最后的声音,是利刃插进骨肉的瞬间
皮靴踏过身体,大地发出微弱的叹息
刘老庄的夜晚太长,星空模糊不见
远方的炊烟也早已散尽
天光在流血里显得遥不可及
所有的颜色成为一种深沉的黑,铺展成海
三、碎枪埋骨之地
没有仪式,连长最后一声命令
“砸毁”。枪口对着土地
铁与泥撞击,发出喑哑的回响
每一块枪托的碎片被埋进淮北的土地
手榴弹的拉环熔化在火焰里,文件在风中化为灰烬
他们拒绝留下任何能被夺走的东西
白思才和李云鹏低头看着烈士的遗体
没有哀伤,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时间已经不是时间,所有的数字都凝固在这里
他们将名字和记忆一起埋下
只有少数的轻伤员紧握刀锋
冷钢的光芒是最后的语言,刺穿死亡的夜
掩埋的手停止了,剩下的所有人站起身
一步一步走向敌人,像走向最后的祭坛
他们的脚印延伸到尽头,却没有回头
当刺刀撞击的声音逐渐消失
当身影全部倒下,刘老庄安静了
安静得像没有发生过什么
唯有大地知道,碎裂的枪枝仍在生长
四、河堤的沉寂
河水低下声音,不忍卷走更多的鲜红
河堤上站着那些从村庄里走出的人
他们脚下的土地像是被血反复浸染过
刘老庄不再说话,只剩下稻田的气息
烈士的名字被镌刻在河水的流向里
在每一个春天被新的稻穗读出
三日之后,土丘垒起,河堤旁挖下了松树的根
树影遮住坟冢,遮住了日落时的血光
堤下埋着的,是未说出口的遗愿
村里的老人低声讲述那些离去的英魂
他们用粗糙的手指描绘一场从未结束的战斗
孩子不懂什么是忠勇,也不懂什么是牺牲
但他们的歌声飘荡在河水上空
带着刘老庄的历史,流向看不见的尽头
河堤之下没有声音,只有土地的沉寂
和那些不再动摇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