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写序关乎死者——读《给死者文集写序》

时间:2024-08-08 11:31:30 编辑:hc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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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机会读到20多年前的学生,如今已是知名作家的王刊发表在今年《四川文学》第7期的短篇小说《给死者文集写序》,可谓欣喜非常。作为一个读者,也作为一个因文学评论而更加认真的读者,无论小说作者是谁,能写出这么好的作品都是值得欣喜的。因为没有好的作品,读者难以产生自己的阅读快感,评论者也写不出值得付出心血的评论,而当作者与自己曾有着师生之谊,是有理由别增一层欣喜的。

  这篇小说切入角度太好。当“写序”对象不是关乎生者,而是关乎死者,这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东西值得关注了。虽然读完小说没有看到常态化“写序”的实质性完成,但死者的生平事迹及其命运归宿结构为整个小说,无一不是在“写序”的动机下牵连出来的,死者也就因此成了小说的主人公。虽然“写序”关乎死者,但我们看到的完全是死者曾作为生者的鲜活。主人公“陆老师”是最有语文素质最富教育思考也最具研究能力的中学语文老师。仅仅一篇中学语文教材——著名作家杨绛写的《老王》,当所有老师乃至教学参考书都认为主人公就是“老王”,而他却琢磨出另一主人公——乃作者杨绛自己。这种独拔众流的理解显然不受在惯性思维中轻车熟路的同行待见,更不受只追求升学率的“卢校长”待见,而唯独得到了“我”的呼应。尽管“我”也是最初的反对者和争论者,但反对和争论本身就意味着“庸众”所难以具有的关注,所以陆老师是至今并未把关心学生素质的响亮口号付诸实际的教育界尤其是私立学校的异数,是一个沉醉高雅弹琴而“弦断无人听”的踽踽独行者。稍有见识和情怀的教育者都会承认,有研究头脑和习惯的教师才是最富有课堂创造活力的教师,唯有这样的老师才能带给学生探索的快乐和发现的惊喜,但纯功利性的教育指向岂能容忍创造性对规约性与权威性的僭越。陆老师的思想光芒和创造智慧虽然凸显,也因此而先后担任教研室主任直至副校长,但就因为独行独往,他当教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道,当教研室主任也是个人的单打独斗,当副校长更是受尽了奚落与排挤。在学校教务处负责排课、检查早自习、收录成绩数据等杂务的妻子陆嫂,也因卢校长对陆校长的不满而受到迁怒被迫辞职。这是无知者对思想者的无情打压,是平庸者对创造者的窒息与戕杀,是单纯应试教育惯性与惰性对真正关心学生生命成长的教育家的联袂狙击。小说不仅仅是对一个思想者、研究者同时也是孤独者的凭吊,也是对扼杀教师的独立思考与创造个性,对抽空了学生自由与灵性的教育生存现状的凭吊。因此,陆老师的悲剧不仅是他个人的生命之悲,更是积重难返的当代教育的生命与前景之悲。

  小说中主人公所关注的教育问题,有的是早就被人意识而从未诉诸表达,有的则是在片面应试教育关怀中依然麻木的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乃至不愿意意识的问题。我认为,作家的教育关怀就应该源于生命和职业体验而又能超越于体验,从而穿透教育现实的诸多遮蔽。王刊抵达了超越与穿透,他二十余年如一日身置教育现场,直面教育人生,从一个特殊而又典型的生命个案,直击教育真相而又富有审美冲击力。所以这篇小说值得人们深思,值得社会关注,但因为中国教育积淀的问题太多太久太深,如今的深思和关注也仅仅是深思和关注,好在有这样“高人一等”的深思和关注,毕竟意味着清醒者的在场在位。

  就小说的艺术经营而言,“我”这个叙事视角很好,这不是一般小说并不新鲜的第一人称叙述,而是鱼游水中冷暖自知的第一人称,是与主人公同样素质且相互较劲相互照亮的“我”。二者的人生策略或有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二者的精神相契。深切体察、深谙清浊、懂得教育的作者与叙事者之间既有高度契合,又分别生活在文学和现实的世界。二者的相融相差既能让我们看到作者生命和精神的自况,又分明拉开了现实和审美的距离。读音相近的“卢校长”和“陆校长”正因为一字之差而代表了中国教育的两种层次,两种境界,权利与专业的冲撞与颉颃,前者在今天仍然大行其道,后者仍然处于被孤立、被讥笑的无助之境,但通过文学书写,尤其是作家带着自我识见和眼光的书写,后者才是中国教育暗夜中的星火与曙光,才是中国教育的胜境与希望。所以主人公陆老师虽则孤立无援,但毕竟也有“我”的精神相契合一路相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也像《老王》的作者杨绛一样,也是小说的主人公之一。正像“老王”的人性之光终未被埋没,杨绛也不被埋没一样,“陆校长”有精神的呼应,有生前被人理解与敬重,有身后被人祭奠与凭吊,更有人诉诸文学的审美塑造,“我”也因此而凸显于与“陆校长”互映互照的主人公地位。在我看来,“陆老师”在暗夜中的闪光固然殊为可贵,而有人深知、有人发现、有人记忆、有人认可乃至更有人书写,这才是更为难能可贵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陆老师因为认定自己超越分数的追求而喜欢研究的癖好不仅仅是一种癖好,而是教育的良知和教育者的真知灼见使然。但陆老师超拔卓越的追求,陆老师崇高的精神努力远不能与世俗的消解和权威的打压抗衡,他的伟大因为无人理解、无人认可而走向孤独和死寂,这在小说中是更能令人潸然落泪、心动神摇的命运归宿,而“我”的发现、理解和呼应乃至将其凝聚升华为文学形象,乃是伟大者的幸运,也是中国当代教育的幸运和中国当代文学的幸运。

  此外,小说的叙述从陆老师的死引起“写序”的祭奠,这让我记起了郁达夫的小说《薄奠》,主人公一生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洋车,而到生命的尽头都未能实现,他死后才由“我”买了一辆纸糊的洋车去向他献上微薄的祭奠。王刊的小说由写序引出陆老师的生平事迹与行状,继而以陆老师悲凉的一生沉痛地演绎了教育界的沉沦与阴暗,给读者形成了阅读感知上的心理重压,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那一点茫漠的希望。陆老师生前孜孜不倦完成的语文教育研究文章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能出版文集,他的创造性劳动不过是一种酸甜苦辣的自产自销。好在他的身后,儿子要为他出版文集了,“我”也责无旁贷地要为他写序,“我”的真情真意和真知灼见是献给陆老师的沉痛挽歌,作家成功的文学书写不仅体现了成熟老到的艺术机巧和创作智慧,而其文学的强光照亮了教育界最不易被人觉察的角落,读者也因此多了一份清醒与良知的发现。

  在叙述语言上,小说可谓妙传生活的真味,尤其是“我”与陆老师的交流对话,嬉笑怒骂都是真气纯情,充溢着活生生的人味,而非临时性的涂脂抹粉。王刊已在教育界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他不是一般教育工作者局促一隅的偏狭体验,而是洞穿了被假象严重遮蔽的真相,所以作品才有惊人的发现。王刊十余年来的文学创作也重点落在教育,这不仅是他独特的生活资源,更是没有涉足教育的人难以体察、难以发现真相的地方。要知道今天的校园,再也不可能是过去人们眼中的“清水衙门”了。如果设身处地去体察,一个校园有可能就是一个应有尽有的小社会。作为一个完整的社会小系统,我认为文学对校园生活的关注、对教师和学生生活的关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教育界是知识和人才相对集中的地方,在这里,演绎着最高尚、最伟大的人生景观和人文景观,也同时氤氲着、散发着某些不堪的恶臭,这里应该是写作者最能找到文学感觉的地方之一。愿王刊日渐深邃独到的教育眼光和越来越超卓的文学创作智慧催生出更多关怀中国教育前景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