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的职场江湖

时间:2024-06-25 14:34:01 编辑:f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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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毕业季,众多大学生正准备步入职场。许多人对于古代诗人的印象,都是游山玩水、悠游自在。其实,他们写诗,很多时候也是“职场需要”。如中唐诗人朱庆馀写作《近试上张籍水部》,便是在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时,得到水部员外郎张籍的助力。

唐诗宏大多元的文化意蕴,离不开“职场江湖”这一背景。

入职面面观

唐代诗人是幸福的。隋唐以降科举制度渐成定制,摧毁了魏晋南北朝门阀世族对政治的垄断,唐代诗人们能够以平民身份自由地参加科举考试,一展其才华和抱负。不过,诗人们的才情、能力、见识各不相同,在职场的成就自然也差别极大,才高八斗者未必能在宦海如鱼得水,才学一般者也未必道路坎坷。

除去也爱写诗的皇帝和宗室而论,唐代诗人中政治成就和职位最高的,有张说、张九龄两位盛唐宰相,元稹、李绅和李德裕等中晚唐宰相。此外,位居州府、方镇节度使和六部尚书、侍郎级别的高官者,有如贺知章之礼部侍郎,白居易之刑部侍郎,高适官至淮南节度使,杜牧做到湖州刺史等。

在唐代著名诗人中,在基层一线的最多,如陈子昂、王勃、骆宾王、李白、杜甫、孟浩然、李商隐等。李白、杜甫两位大诗人,“不约而同”地终生徘徊于职场之底层。李白短暂地担任过翰林供奉这种没有任何实际职权的小官,杜甫看上去名号颇多,但也都是普通职位:先后被授河西县尉、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军等职,流落成都时被剑南节度使严武征辟为幕府参军,并被荐举为检校工部员外郎。

相比诗人们在文化领域的高深造诣,许多诗人的“政商”并不那么高明,面对困难和挫折时,很容易茫然无措,直接影响到他们在职场成就。以杜甫和高适为例,两人都是早年不得意,直到四十多岁才当上县尉。唐朝官员分为九品三十阶(一至三品皆有正、从两阶,四品至九品则有正上、正下、从上、从下),县尉是最低品阶,依据所在县的大小而别,最高乃从八品下,最低乃从九品下。县尉官品很低,事多且累,更要命的是要督促、催逼老百姓纳税出役。杜甫作《官定后戏赠》自嘲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颇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意气。高适也做过封丘县尉,同样嫌此官“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之后,杜高二人都辞去县尉,转求他职,但两人的心态就是在这个节点上发生巨大的转变。杜甫因不得志而引发对现实的反思,写出许多具有伟大批判意义的诗篇,但在实际职位工作上,反而没有什么成就。高适则不一样,诗作的重点在于不能施展抱负。他辞官后,以五十之年,勇敢地选择去边镇从军,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中任左骁卫兵曹,掌书记,很快显示出过人的治事之才,受到朝廷信任。后来他发迹高升,坐镇淮南,成为拥兵统政的一方节度使。《旧唐书·文苑传下》把高适与同时期的大诗人王昌龄、崔颢、孟浩然等相比,说诸人“皆名位不振,唯高适官达。”

亦为钱所累

唐诗气象万千,有的宏大高远,有的清新俊逸,有忧国忧民之担当,有独善其身之逸致,这固然是唐代盛大恢弘的文化背景所致,但也折射着诗人们的生存状况。唐代诗人孟郊、贾岛的诗风被称为“郊寒岛瘦”,文化风格即便不是生活状况的全部映射,也必定受后者极大影响和制约。孟贾二人毕生失意落魄,徘徊于低层官职,生计很是艰难,虽有满腹才华,但一生精力所著,大都是解决温饱问题,哪里还有闲情发现生活的美好?要想让这二人写出庾开府、鲍参军式俊雅美妙的诗篇,怕是强人所难。

杜甫所任河西县尉,薪俸也不多,但至少也比他后来所任之卫率府参军高一些。唐代的县是分等级的,根据政治地位、地理方位、人口高下不同,分为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共十个等级。河西县(今陕西合阳)属于次赤县,还算不错,薪俸大约为每月二万文。改任卫率府参军后月收入仅有约二千五百文,此外还有一些仅够温饱的粮食(约五十七石,相当于一个成年男丁八个月的口粮)。两相折算,差距巨大。以这点微薄的俸钱,杜甫根本无法改善久已困顿的家庭,所以出现了“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的惨状。杜甫一生大多在困顿中度过,其诗作也鲜见什么轻松愉快之情,只有在成都做节度使幕府参谋时,月俸钱达到四五万之多,他才有能力在那里建造草堂,让一家人短暂地过上富足、稳定的生活。杜甫诗作中意境比较优美闲适的,大多都是那个时期所写。

晚唐杜牧文学成就略逊于杜甫,但杜牧诗作风格变化较多,总体格调也更显优美,虽生活于唐朝末世,仍能积极地发现和赞美生活。杜牧职场经历远较杜甫丰富,他二十六岁时连中进士与制举两种考试,难度都特别大,自云“两枝仙桂一齐芳”,纵观全唐诗人,有这样的成就者寥寥无几。杜牧为官二十余年,先后做过校书郎、监察御史、节度使掌书记、判官、吏部员外郎、中书舍人以及四个州的刺史,既有基层执事官,也有主政一方的州刺史,最后所任中书舍人进入权力中枢,可谓饱经世事、见识广达,正是这样丰富的经历和成熟的心态,支撑起其诗作的境界。

当然,他与杜甫最大的区别是他有钱,非常有钱。杜牧在长安做京官时曾两次向宰相上书请求外放地方做州刺史,第一次求去杭州,第二次求去湖州,第二次成功。好好的京官不做,为何要外放呢?原来唐朝制度,京官位高而俸薄,外官位卑而薪厚。杜牧起初在吏部任员外郎,月俸四万文,外放湖州任刺史月俸达八万文。这还只是官方明定的标准,实际各州经济情况不一,薪俸也不同。白居易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做司马,自言“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比朝廷标准五万文多了四成。湖州比江州富裕得多,想来杜牧一月可达十一二万文。他只在湖州做了一年刺史,就积下一笔丰富的钱财,复回长安任职后,“尽吴兴(即湖州)俸钱”,在长安有名的风景名胜之地樊川,重修祖父留下的别业,后世遂有杜樊川之号。诗人谈钱虽嫌铜臭,然而享受生活、优游诗文的雅兴,如果没有雄厚财力支撑,恐怕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总是在路上

“宦游”二字是唐诗的高频词汇,如王勃之“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岑参之送武判官归京,杜审言之“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都与宦游直接相关。为啥诗人总爱到处走,难道只有旅游才能激发创作灵感?其实这也是被迫之举。

唐朝官制有两条规定,让诗人们不得不远游。其一是任期制,《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凡居官必四考。”一般任期不超过四考,每年一考,即四年。任官达到期限一般都要调任。前文所说初唐大诗人、政治家张说,一生做过二十五个官,遍布大江南北,诸如幽州、并州、相州、雍州、岳州、荆州等地,跨度极大。晚唐诗人、宰相李德裕做过二十七任官,他去过的地方比张说更远,像益州、袁州(今江西宜春)、滁州、潮州、崖州(在今海南省)。唐代诗人凡是活到五六十岁以上并且一直活跃在官场的,哪怕只是中低层官员,几乎都会到很多地方任职,王维、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等莫不如是。另一条是回避制,唐代官员只要入了九品三十阶,都要到外地去任职,不能留在家乡。长年奔波漂泊,叠加着不能回归故乡的愁思,再加上旅途风光的激发,几乎每一个因素都带有丰富内涵和话题性,催生了唐诗的宦游主题。

中唐诗人、古文家李翱对宦游体会尤其深,他在《来南录》中记录了三十六岁那年从洛阳到岭南任职的过程,他从洛阳入黄河,经汴河、运河、长江、江南运河,又折向钱塘江、赣江、漳江、韶江,水路占绝大多数,从河南入江苏、浙江、江西、福建、岭南,全程水陆七千五百余里,走了六个月才到达广州。李翱一家人吃住大部分都在船上,妻子怀孕了还要乘船南行,辛苦可想而知。杜甫离开成都后,流落潭州一带(在今湖南),基本也是在船上,最后亦死于船上。张继的千古名篇《枫桥夜泊》,孟浩然的《宿建德江》,都作于客旅途中。岑参在安西、北庭两个都护府做判官,边地幕府官员多是中原汉地去任职的,朝廷为免他们长久困于西域,特旨加快轮换频率,因此岑参经常会送宦游之人返回中原,据不完全统计,岑参现存403首诗,送别诗多达125首。一定程度上讲,宦游是唐代诗人职场江湖基本构成部分之一,唐代诗文中有大量离别、赠别、送别、赠序类作品,例如那篇载入中学课本的文辞华丽的《滕王阁序》,便是宦游文化给后世留下的文化遗产。

宦游基本都是携家而行而居,古代出行、搬家成本都非常高,对宦游者来说,除了离愁别绪,奔波劳累、体力消耗、经济成本样样都令人颇感辛苦。白居易一生做官辗转多地,最能体会到宦游的无奈,他三十多岁时在盩厔(今陕西周至)做县尉,就曾作诗吐槽说:“我厌宦游君失意,可怜秋思两心同。”四十四时在江州做司马,江上偶遇琵琶女,又引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韩愈有一年被贬到岭南道的阳山县做县令,这地方极偏僻极穷困,县城又小又破,没有几家居民,老百姓都沿江搭草屋而居。韩愈是河南人,与当地人语言不通,和本地的小吏们沟通互相听不懂,只好“画地为字”,这位堂堂大文学家,居然苦哈哈地与人画地笔谈,足令人哑然一笑。

宦游文化固然极富文化意蕴,但创造意蕴的这些唐朝诗人们,却只能是冷暖自知、甘苦自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