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友记》的三种读法:透过一层 更得真味

时间:2025-10-13 16:09:05 编辑:Wendy_li13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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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先生的新著《师友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刊梓行。笔者曾负笈南雍,有幸亲承教泽,因而一获老师赠书,立刻展卷快读。熟悉的语气好似一叶小舟,载我循着长江东下,回到了向莫老师亲炙问学的日子。如自序所言,《师友记》中所收的50篇文字,或是忆人专文,或是书序、书评,但皆与师友相关。根据师、友身份,存殁与否,文章又分为四辑。可以说,这本以师友为主题的文集,实是莫老师对良师益友的一次真挚致敬。通过此书,我们诚可一窥莫老师的“师友圈”,领略书中所记人物之风采,但若更进一步,还可“遗貌取神”。“貌”自然是本书记载的那些人物逸事,而“神”则是透过具体人、事展现的精神气韵。如果说“貌”是师友交往的客观记录,那么“神”便是将文章缀合一处的作者之心。细心的读者不妨采用以下三种眼光读之,或可借此体悟此书深意。

首先,读尊师重道的传承精神。莫老师是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他与程千帆先生的师弟遇合,早已成为学界津津乐道的佳话。一位被特殊年代磨练为水稻种植行家的“老三届”,却命运般地与程先生相聚于南京大学,从此走上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之路。不过,正所谓“言教”不如“身教”,莫老师对程先生的感念,并不止于学问传授。试读《千帆先生与南京大学》的一处细节。昏迷多日的程先生,醒来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因《黄侃日记》尚未出版而“对不起老师”。此文原是2023年5月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系列讲座”上的讲演整理稿。笔者当日在台下,亲见莫老师追忆至此,哽咽失声。他的一只手紧握另一只小臂,恍惚真回到了程先生在病床上抓住他的手腕而低呼“对不起黄先生”的情境。23年过去了,是什么让一位学生想起老师时“老来离思转纷纷”? 答案如《百年千帆》一文所言,他从老师的身上看到了“依存于忠恕之道的做人准则”和“根植于传统文化的人格风范”。这种风范超越了一己之利害,也超越了私人之交谊,它让一个人窥见了书本上记载的古老传统在现世仍顽强存活的痕迹。从这个角度说,莫老师对程先生的尊敬,实是对文化传统的尊敬。

同样,《师友记》中对老师们事迹的追忆,实是为文化传统承续而付出的努力。基于此,莫老师记人,多着眼于人格的刚健沉笃。程先生自不必言,他如《沈祖棻的最后五年》中,记沈先生70年代蛰居武汉大学“下九区”简陋平房里的“琐屑米盐消日月”,《“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郭维森先生》中,记郭先生病榻上谈起社会怪象时的“声色俱厉”,《私德、师德与公德》里记唐圭璋先生的“三德”等等,从中莫不可窥见古人遗风。应当说,《师友记》里追忆老师们的文章,是一副老一辈知识分子群像,他们虽性格不同,经历各异,但都深受中国文化传统熏陶,体现出一种带有共性的典范人格精神。

其次,读淡而有味的君子交谊。“冷”,是不少人对莫老师的最初印象。共事过的王一涓老师便将他戏称为“话题终结高手”,又说莫老师“即便是熟人,见面说话好像也超不过两句,就没话可谈了”。其实,相较于“冷”,用“淡”概括莫老师的性格,似乎更合适:对名利淡,对朋友也淡。不过,不同于前者的“淡泊”,后者却是“淡而有味”,这在记友人的随笔间可获印证。且读《一杯淡水变清茶》。陶文鹏老师曾担任《文学遗产》的主编,以常情而论,作为以论文为主要评价标准的学者,与这样一位顶刊主编交往时,心中难免且敬且畏。反观莫老师,不光与陶老师的通信仅限于商讨修改意见、通知录用与否,就连陶老师来南京出差时,也只招待他与不相识的客人合住南京大学招待所。唯一的“接待活动”,是“自掏腰包请他在学校礼堂看了一场周末电影,票价是5元钱,连看三部影片”。而陶老师也不以为忤,依然多次在背后称赞莫老师的论文。

乍看之下,莫老师真是“迂”得可爱,然而细加寻思,这样全然基于对文化的热爱而建立的交游,何尝不是令人渴望的? 这才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书中所记,率多此类真正的友谊。当然,对待友情,莫老师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淡”的,几句戏语,有时便是不苟言笑的莫老师表达亲近的独特方式。《从水仙花说到林继中》里,谈到自己曾任中文系主任的经历,莫老师语出惊人:“系主任真不是人干的。”随即话头一转,牵合到林老师身上:“我连一个系主任都当不好,而继中兄当一个校长还游刃有余,所以我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试问,若非推心置腹的友人,怎能开得出如此诙谐巧妙的玩笑? 至于《岁暮怀旧悼宗文》《悼吴建辉博士》诸篇,追念亡者,更见至情至性。如果说,追忆老师的文字,是“大文章”,写给友人的文字,则是“小品文”。从后者中不但可读出莫老师的性格气质,也如网友所说,玩味书中记载的友谊,在嚣嚣尘世中,“不啻一副清凉散也”。

最后,读掷地有声的危言谠论。莫老师曾解释过,自己名字的含义并非“宝剑锋从磨砺出”,而是连名带姓一同考虑,取“切勿砥砺锋芒”之意,其斋号也相应命名为“宁钝斋”,似乎立志要做位超然物外的“老神仙”。然而,只须翻开任意一本随笔集,略读几篇,便不难发现莫老师的为人“自是名字中缚不住者”。面对滚滚俗埃,他好似苏东坡般累积了一肚皮不合时宜,只要机会合适,必定一吐为快。最难能可贵的是,莫老师对现实的针砭,殊非一时一己之牢骚,实为人人欲言而未言的真问题。《卅年功夫磨一剑》的开篇,他就发了一通议论,直指一些今人“常常将著述视为沽名钓誉、获取利益的工具”,进而发掘问题的根源:“当代大学或学术机构中盛行所谓的数量化管理,评审职称只看著作、论文的数量,更有甚者干脆按论文的篇数及所载刊物的级别赏予奖金,在虚名实利的双重诱导下,学术造假层出不穷,学术泡沫泛滥成灾。”以学术为志业者读了这番话,恐怕没有一个不心有戚戚的。又如《“教授写教授”的小说》一篇,莫老师先指出,“大学并非世外桃源,但相对而言,大学校园仍是现实世界中比较洁净的一个角落”,似乎对大学里的种种怪象有轻轻放过之意,但紧接着,他便辛辣地道出其中缘由:“倒不是大学里人人守身如玉,而是大学掌握的资源、权力较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王国维曾概论中国古典小说作者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莫老师虽非诗人,也不写小说,但多历世事,烛照人性,却足与“客观之诗人”相媲美,唯有如此者,才说得出这般深切探本之语。高校是社会的一环,高校的问题亦是社会问题之缩影。莫老师能够直言不讳地指出高校围墙内的诸多问题,对围墙之外,自然也不会不闻不问。《“教授写教授”的小说》文末,他写到,高校教师“本是一群淡泊宁静的书生”,但“在管理体制与社会风气的双重裹挟下”,许多人不得不改头换面。或许有人会说,象牙塔中的学者声量太小,即便做出批评也于事无补。莫老师引用的王瑶先生的两句话,可视为对这种意见的回应:“说了也白说”“不说白不说。”磊落剀直,掷地有声,信是读书人本色。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