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我与“昆仑”有个约定

时间:2025-08-12 12:00:21 编辑:s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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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我与“昆仑”有个约定(图1)

毕淑敏:我与“昆仑”有个约定(图2)

1987年写作处女作《昆仑殇》时,毕淑敏对于书名的确定考虑再三。“昆仑”这两个字太重,后面该用哪个字或词匹配?有天晚上,她突然梦到一块小石板,上面写着一个“殇”字。这个梦如此神奇,仿佛天降灵感。这件事毕淑敏很少跟人提及,生怕像是瞎编的。

时隔38年,写《昆仑约定》时,历史重演,毕淑敏再次遇到同样困境。“昆仑”二字一定要有的,但后面接个什么字词?仿佛一架天平,怎样的重量,才可与“昆仑”相匹配。她和编辑讨论此稿时,心中突然冒出两个字——“约定”,于是一锤定音。

“昆仑约定”有三重含义。一是毕淑敏和昆仑山脉的约定。当年她发誓若能活着回到平原,一定要写下戍边将士的故事。二是生与死的约定、青春和信仰的约定。第三层含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军人和祖国的约定。这个约定,重于泰山。

这是毕淑敏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也是一部戍边军人的青春回忆录,那些珍贵的、必须述说的往事,全部交给了《昆仑约定》。

1.精神故乡在辽阔、悲怆的高原

1969年4月,毕淑敏十六岁半,以“特等甲级”的身体素质被分配至西藏阿里军分区。那里的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一年当中有半年不通车,基本上没有任何蔬菜和水果,吃的是罐头和脱水菜。

在新兵连集训了两个月,毕淑敏学齐步走、投弹、射击,其余的时间就是种菜送粪,几乎没有接受像样的医学训练。《昆仑约定》一书中,女主人公郭换金医务知识还没学扎实就仓促上岗,是毕淑敏那一代女兵的真实写照。毕淑敏被分到卫生科不久就进入病房工作。练习打针时,老卫生员告诉毕淑敏,先在病人半边屁股上画个“十”字,再在“十”字外四分之一处,把针戳进去就行了。他说了好几遍,毕淑敏还是下不去手。老卫生员调侃说,这又不是扎你自己的肉,一狠心一咬牙就攮进去了。她还是无法下手,在棉被上练习了好几天,才开始打针。

1970年底,毕淑敏和女战友参加拉练。她们同男人一样,负重几十公斤,徒步行进在皑皑雪原中,有时要跋涉一百多里。高山险峻,饥寒交迫,毕淑敏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心跳得要从嗓子里喷出来,喉头咸腥,一张嘴仿佛会血溅大地。背上交叉的皮带,一条属于手枪,一条属于红十字包……两腿沉重如铅,眼珠被耀眼的冰雪刺得发盲,不停流泪……

“我真是受够了这种非人的苦难,再也不愿忍受下去了。我想装作失足,滑向无底深渊。没有人会发现我有意自杀,军事演习中,死人的事的确会有。这样我就可以被追认为烈士,我的父母便不会因我自杀而受到牵累。”这段真实的经历和感受,在1987年的《昆仑殇》和2025年的《昆仑约定》中,都有所体现。

《昆仑约定》中最令人动情的一处情节,是与女主郭换金相爱的参谋景自连被子弹击穿腹部,战友情急之下用一只碗扣住他流出的肠子。当遗体被送到卫生所时,碗已经与身体冻为一体。这是毕淑敏的亲身经历——她曾亲手为烈士们清洗遗体,入殓收棺。其中一位烈士的腹部被击穿,肠子流出来,扣在一个碗里。由于碗冻得太瓷实,无法取下,毕淑敏她们只得用剪子把衣服从烈士的背后剪开,军装正面才勉强系上扣子。

《昆仑约定》完成后,当年的老领导特意给毕淑敏打来电话,说那时她们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让她们为烈士清洗遗体是自己考虑不周,可当时实在无人可用。毕淑敏说:“烈士的家人远在万里之外来不了,我们就是他的兄弟姐妹。”

军旅生涯让毕淑敏一辈子受益,让她相比旁人有了更坚实的定力——遇事不大惊慌,也不刻骨铭心地惧怕死亡;对大自然心怀敬畏,对人性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文艺理论家童庆炳说过,“一个作家的作品内核,始终是如一的。”对毕淑敏来说,她的精神故乡就是无比辽阔、悲怆的高原,最原始的冲动和写作的初心都发源于此。她的写作过程,始自《昆仑殇》,大体终于《昆仑约定》。以后或许还会写一些短文,但此系列,基本完结。

2.昆仑之约跨越了半个世纪

从军十一年后,毕淑敏从西藏转业回到北京,在工厂卫生所当所长。她很想把在高原上的感悟,与更多人分享。

《昆仑殇》写完之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投稿。于是她抄下解放军文艺社(今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地址“北京西城区茅屋胡同甲3号”,让先生找个邮局寄出去。那天先生外出后久久未归,毕淑敏挺纳闷,邮局离家并不远啊!先生回来后告知,他怕邮寄稿件万一弄丢了,就骑车先到西单,一路打听具体地址,直接把稿子送到了编辑部。当时还有个小插曲——解放军文艺社旗下杂志《昆仑》的编辑开玩笑说,他们杂志名叫《昆仑》,你一个新人作者上来就写《昆仑殇》。不过,后来也没改书名。处女作发表那年,毕淑敏三十五岁。

作品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昆仑边防部队最高指挥官“一号”为挑战严酷的自然条件与军人的意志,执意命令属下一群士兵,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冒着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徒步穿越无人区。为完成这一颇有些理想主义的军事拉练,有人冻伤冻残,更有人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毕淑敏想真实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和那段历史的思考。“我们一生,会认识很多人。有些人,一丝痕迹也留不下,就像从未相识。有些人,融入骨血中,直至变成我们精神的一部分。只要思念在,他们就活着。”毕淑敏一直放不下那些埋在昆仑之巅的战友。之所以要在七十岁的时候再写作《昆仑约定》,是因为她觉得心里话还没有说完。

至于迟迟没有动笔,毕淑敏说,原因有三:一是自己的手艺不行。写长篇像跑马拉松一样,需要韧性、体力,也需要技术,精神要持之以恒地强大,她尚未准备好。二是会涉及到一些人和事,她希望能更多保护小说的原型。时间拉得足够远,会比较安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很多人已不在人间。三是她想在自己生命末期将它完成。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亡迫近时,人在客观上能更多说真话,袒露真实情感。

书中,毕淑敏表达了以下几个层面的内容。一是边防战士日常生活的艰苦卓绝。在海拔几千米的高原,在无人区,在尚未屹立界碑的地方,就用血肉之躯作标定。她想用这本书把自己的戍边经历分享给更多人,让身居都市的人们知晓有人在忍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在替你守卫家园。二是那里的年轻士兵不仅要遭受皮肉之苦,还牺牲了爱情。三是在这一切之上,有时还要献出生命。

“我肝胆欲碎地咀嚼半个多世纪前的历史,在蛛丝马迹中踯躅前行。一闪一闪远去的气若游丝的故人,如干燥破碎的脱水菜,浸没冰冷砭骨的雪水中,慢慢膨胀,鲜活。”

3.研读心理学并非为“充电”

1996年,毕淑敏完成长篇小说《红处方》,“我作为一名医生出身的作家,对彼时社会萌生的吸毒现象很不理解,有危机感,也可以说是对生命的责任感吧。”全书昭示人类的信念有远超于毒品的力量。

也是在那一年,她获得了专门学习心理学的机会。那时她已经拥有文学硕士学位,此时再研读心理学只是想更好地认识自己,让自己的作品更客观、更丰富。

在毕淑敏看来,这个世界上有三门主要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医学、文学、心理学,她都一一涉足。做医生是从生理上认识人,写作是从人的社会层面上去探索人性。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直抵人类意识的深处,包括潜意识层面,让人们更加清醒、客观、系统地认识并把握人的复杂性。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认识你自己。

学习期间,她完成了散文集《爱怕什么》,书里涉及很多心理学的知识。现代社会多元化,人们对自己心理的关怀越来越凸显。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快乐,为什么痛苦,为什么孤独——人要寻找生存的意义。这些本质的东西,在人们满足了温饱需求后,更强烈地冲击着人的思维。

北师大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学业结业后,毕淑敏开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心理咨询机构,门庭若市。社会需求太大,咨询者纷纷点名要找她咨询。毕淑敏想,作为个体,无论怎样加班加点,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当下的时代,这么多人需要心理帮助,她想用自己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写成书,和更多的人交流。

谈及自己当年在四十多岁年纪重新踏进校园,毕淑敏坦言,“当时并非为了‘充电’,只要真正地生活存在,一个作家的‘电’就会持续地得到补充。”在她看来,学习的过程同时也是探索的过程,是对自己、对人生的探索,“所有的学习都是为了创造,跟在别人的后面学习,是为了创造属于自己的新道路,更多地用于自我创造。”

4.世界的丰富性远超人的想象

作家王蒙对毕淑敏有过这样的评价:即使做了作家,她还是心怀做医生的那颗仁慈之心。她用以给病人疗伤治病的是文字这种心灵药物。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心理学家,三重身份毫无违和地汇聚于毕淑敏的身上。作家的智识、医者的仁心和心理学家的洞察,让她的文字更容易写出生命最初也更完整的模样。

毕淑敏始终认为,生命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当年她在西藏时,知道那里是世界的“第三极”,就萌生了有生之年去看看余下的那两极,去看看世界的愿望。只是,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如何才能实现这个梦想。

2008年,她在一张报纸的角落里读到一则信息——乘游轮,环游世界。“那一瞬,我好像被一支饱蘸了蛊药的毒箭射中,魂不守舍。于是,我用稿费买了两张船票,与儿子从日本横滨启航,乘‘和平号’开始了为期114天的航海环球旅行。”毕淑敏归来后,写了“环球游”游记《蓝色天堂》。她说,书中的每个字都被海风吹过,书页咸湿。

此后,毕淑敏乘坐火车“非洲之傲”,用14天纵贯非洲大地,摄下百余张彩图,完成了《非洲三万里》这本书。书中记述了她在非洲途经之地的山川景色、民俗风情,以及奇闻逸事,为读者带回了一个不一样的非洲。

“旅行就像一柄生锈的犁铧,当它被老牛拉着,吃力地翻开土地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你看不到鲜花和果实,只见硬邦邦的土层被剖开并有旧年的草根翻扬。但过了一段时间,泥土中有一些早就埋藏其内的生灵会惊醒和被晾晒,对世界原本麻木的神经像惊蛰后的蚯蚓,蠢蠢欲动。”2017年,毕淑敏又推出了《美洲小宇宙》。她说,一个人走了多远的路,去了多少个地方,见过多少人……这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在旅途中看到过什么,想到过什么,归来后你若隐若现地感到改变了什么。2016年,64岁的她还成功登上北极点——北纬90度。一年后,承载旅行记忆的《破冰北极点》出版。

毕淑敏希望通过自己的行走和书写,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与更多的人分享。因为她发现,这个世界的丰富性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我原以为自己是个想象力还算不错的人,但在光怪陆离的世界穿行,经常惊诧莫名。这种感受很有趣,震惊后思索,让你谦虚并努力学习。”

5.“我只写我相信的东西”

从医二十年,对人的关切和悲悯,融化在毕淑敏的血液中。

2003年5月的某一天,毕淑敏突然接到中国作家协会打来的电话,要求她第二天就参加一个特别采访组开赴“非典”第一线,而且期间不得回家。当时老母亲被诊断为癌症晚期,正在密集的治疗当中,这一走老人家怎么办?如果真的出了意外,自己在所不惜,但母亲将经受怎样的创伤?她正迟疑,母亲在一旁猜出了电话内容,说国家有难,你应该挺身而出……毕淑敏奔赴了抗疫第一线。长篇小说《花冠病毒》的开始部分,就是一名女子要放下自己患重病的母亲,参加抗疫采访。

从“非典”抗疫一线返回以后,同去的报告文学作家们都早早交出了作品,唯有毕淑敏一直没有动笔。整整八年过去了,这对一个作家来讲,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其实毕淑敏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些病毒,她买了很多病毒类书籍,包括《病毒大辞典》,“读得很吃力。身为医生,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既要有非常大的想象空间,也不能缺少令人信服的根据。”毕淑敏以一个做过几十年医生的身份和作家的思考,觉得人类在与病毒的博弈中,要未雨绸缪、居安思危,诸如人类要怎样面对和病毒之间这样一场巨大的博弈?又将怎样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和未知的恐惧?

梳理毕淑敏的作品不难发现,包括《花冠病毒》在内,她的不少书都涉及医学领域——《红处方》写戒毒,《女心理师》写心理咨询,《血玲珑》写骨髓移植和生命伦理,《预约死亡》写临终关怀医院。

“当我成为作家,医生的职业习惯并未停止或被遗忘,反而深入骨髓。严格的医学训练对写作而言未必全是优点,但是在这个职业中培养出的严谨、认真、冷静、务实等医务工作者的准则,包括人道主义的情怀、对生命的珍惜,以及对涉及生命领域的关注和探索,都起到了重要的规范作用。无论将来写散文、小说、科幻,还是哪天尝试剧本,万变不离其宗:就内容而言,一定贯穿对生命的热爱和思考,不但热爱自己的生命,也珍视他人的生命。”毕淑敏说,读者一方面对作家很宽容,会在阅读时体会作家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他们又像火眼金睛般苛刻,如果你不能提供独特的东西,读者便会有意见。

“作家不能重复别人,也不能重复自己,不能耍花招,不能胡编乱造,不能谄媚。”她对自己的要求是,“我只写我相信的东西,真诚地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会一直秉承这样的理念。”

尾声

“但凡我写出的或尚未落笔的,肯定与生命相关。我无法不尊重生命,这是我的习惯,深入骨髓。”毕淑敏说。

无论是短篇小说《阿里》《生生不已》,还是长篇小说《血玲珑》《预约死亡》《拯救乳房》等,乃至不同场合的演讲,她始终绕不开生与死的话题。比如在清华大学的讲台上,她演讲的题目便是《你是否需要预知今生的苦难》。她讲述自己对西藏生活的感悟,谈及生老病死,“苦难”的主题贯穿始终。“死生契阔”,没有人能预知生命将遭遇怎样的苦难。然而听毕淑敏讲苦难,感受到的并非压抑与窒息,而是生命的可贵与美好,仿佛为原本苍凉的底色,涂抹上了温暖的亮色。毕淑敏这样写作,也这样生活。

她将全部能量投入到写作,用文字与别人分享对世界的看法,分享对人性、对自我的感悟。毕淑敏的写作,只是与读者分享心灵平和的主张、与世界相处的态度,以及关于幸福的提醒,正如她在《愿你与这世界温暖相拥》《星光下的灵魂》两本书里传递的内核。她说自己热爱写作,“精心搭建我想象中的世界,可能不一定完美,我在其中尽力,也很开心。”当这些承载着她对世界看法的文字印成小说,或许会翻越万水千山,与素昧平生的人相遇。这让她感到万分奇妙,十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