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姑苏城里古旧书店的继承者

时间:2025-08-06 14:13:37 编辑:s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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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姑苏城里古旧书店的继承者(图1)

江澄波老人在“文学山房”旧书店查看一本收藏的古书。新华社资料照片

文学山房旧书店第三代传人江澄波离世近两月,仍常有读者找到店里瞻仰悼念。

一位觅书人站在苏州古城钮家巷文学山房旧书店的门口说:“好像没有网上说的那么‘牛’。”他慕名而来,发现书店店面很小,不到20平方米,三四个人走进去已是局促,旧书种类也不算丰富,“很难想象这家小店能生存下来”。

普通读者在文学山房旧书店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店面被书架分隔出内外,里面留出窄窄一小条作为仓库,小书库中藏着的古籍善本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宝物”。若有人求书,江澄波可能会立马回家一趟取来,拿来难得一见的珍品。如有缘分,明清时期的古书也能见得。

江澄波离世时年近百岁,文学山房的历史已有126年。在苏州古城,这般经营着的古旧书店还有不少。曾经在江南一带,苏州的古旧书市场规模仅次于上海,护龙街(今苏州人民路)是兴盛一时的古旧书集散地。

如今,古旧书业式微,辉煌不再。某种意义上,江澄波已成为一种文化精神的载体,随他而去的,也许还有苏州古旧书业的一个时代。

山塘街

琴川书店同样是老字号,从1946年便有了。一位做房地产生意的老板判断,这块牌子值1000万元;有爱书的教授想接手书店生意,肯出100万元;书店老板李彪自己估量了下,市场价值大约20万元。

琴川书店开在山塘街上,古戏台旁上二楼便能寻到。窗外人群熙攘,人声鼎沸,屋内安静寂寥。李彪翻着一本泛黄的《燕山夜话》,打发时间,“有什么办法?现在买书的人很少”。

“我们苏州有一个江澄波先生。”李彪讲起苏州古旧书业往事,他的师父夏淡人是苏州著名的目录版本学家,曾与江澄波共事,“1949年后,文学山房是苏州最大的店,卖书都找‘小江’。”

文学山房的创始人是江杏溪,江澄波的祖父。江杏溪的父亲是苏州阊门扫叶山房书店店员,13岁时,被送到嘉兴孩儿桥旧书铺当学徒,将身上所有口袋拆掉,避免偷拿之嫌。江杏溪1899年回到苏州,借贷300元,创设文学山房书店,店面最早用芦席纸糊,位置在护龙街嘉余坊口。

经过苦心经营,文学山房在1930年前后迎来鼎盛时期,插架所存,不下万种,江澄波的父亲江静澜也由此跟随父亲从事书业。

江澄波第一次独自收书是在13岁。当时,他无意间看到一个旧货摊摆着3本书,走上去翻看,发现竟是明朝人手写的蓝格抄本。一查卷数:一本完整,另外两本是一套,中间缺了一本。江澄波当即付钱收下。祖父非常惊讶,并根据残存的字迹推断出是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当时,江澄波便已显露出惊人天赋。

苏州在民国时期的旧书业相当繁盛。很多旧书店不只有书店销售的功能,还有类似出版社的图书生产功能,相当于“前店后坊”模式。文学山房出了一套木活字排印的《文学山房丛书》,被称为中国木活字的收山之作。畅销后不易再版,拥有整套者极为罕见。

夏淡人在15岁进入常熟一家旧书店当学徒,而后进入文学山房。1946年,夏淡人在护龙街开办了以家乡命名的旧书店——常熟又被誉为“琴川”。后来,琴川书店也迎来了自己的黄金年代。“最辉煌的时候,店里民国时期架上的古旧书籍超过2万册。”

1999年,夏淡人把“琴川书店”牌子交给李彪,李彪把古旧书店开在苏州大学边上,后来搬到山塘街。

当时书贾在市场里的本事,李彪概括为“钻天入地”,“拿下来地板价,卖出去天花板价”。面皮比较“老”的,会找上门谈生意,甚至冒充大学教授或名人学者;不过更多是讲规矩的,网上谈妥了价格再上门收书。

夏淡人把“价格”传给李彪,“先生教的是,买进来比人家多出一点,卖出去比人家少要一点”。李彪曾经手一套颜真卿颜氏家庙碑的拓本,可能是清初的,上面盖有苏州雷允上老板的章,以12000元价格出手;还拿到过民国初年一位南京进士的笔记,他也是位书法家,到上海做“寓公”,看到一些如自来水等新奇的东西,记录成册,两本卖了1000元。

如今,李彪每年收进来十多万元的古旧书,出手时基本能保持50%的利润,其他收入便靠在店里卖10元、20元一本的旧书。“好书出手非常容易,发愁收不到好的书。”李彪说。

李彪已过知天命之年,他不敢轻言退休,还得再干几年,他的身份是灵活就业个体户,退休之后,每月能领的退休金不算多。

但李彪很乐观:“做个精神贵族,像江老爷子那样,把书店的牌子传承下去。”

护龙街

作为古旧书集市的集散地,护龙街是爱书人心中的精神家园,也就是现在的人民路。唯一遗存的书店就是苏州古旧书店。

1956年公私合营时,文学山房和琴川书店都被并入苏州古旧书店,夏淡人被调入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图书馆修补古籍,江静澜任书店回收部经理,江澄波成为店员。当时,苏州大约有18家私人古旧书店合营,文学山房是体量最大的一家。

1985年,与苏州文物商店合资,建造了现代化结构、外观为中国古建筑的营业大楼,也就是如今乐桥地铁口的苏州古旧书店。

2001年,卜若愚曾与江澄波做过一年同事。当时,人才断档的情况已经出现,少有人愿意花力气琢磨。入门古籍鉴定,要看好多工具书,枯燥乏味,《贩书偶记》《增订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标注》等都是必读书目,全是繁体字,查询的方式是四角号码,现在常用的音序查法、部首查法都不奏效。这两个门槛就把很多人挡在外面。如今仍在古旧书店留着的“旧人”,也只有卜若愚一位了。

古旧书行业从业者要能吃苦,江澄波的勤奋在业内也是出了名的。收到好书,要看缘分,还要勤快。他随身带一个小本子记录,每晚把当天见的人和经历的事情写下来,全部垫复印纸,一式两份。这是“手勤”。听说哪里有善本流出,江澄波一般都会亲往访书。这是“脚勤”。

“江老爷子的技能不在修补古书,他最厉害的,是版本鉴定。”卜若愚回忆,一次他找江澄波的儿子给古书做函套,书一拿出来,江澄波便能讲出古书的年代、内容、作者等信息,完全不用查资料。20世纪90年代,古旧书业内公认的“三只眼”,苏州的便是江澄波。

桃花坞

前段时间,苏州阅读推广人陈盈花了8个月时间走访,去了100多家店,有不少二手书店,他探究一个问题:当下书店为什么能够活着?

陈盈毕业于苏州科技大学中文系,大学时在学校里经营书摊,毕业后,在桃花坞开了一家书店,以经营旧书、苏州文化书籍和苏州地图为主。

住在古城里的居民常来逛书店,家里老人珍藏了不少书,陈盈出一些钱收下来,教辅、言情小说、网络文学从来不收。慢慢地竟积累出来一批出版于民国甚至清朝末年的书。

钱锺书的《管锥编》,中华书局出版的绿色简装四本,原价七八十元,陈盈标价300元卖掉了。哈尔滨出版社的《三毛全集》19册,有大量三毛照片,每套能卖到1000多元。

陈盈常向江澄波请教,还保留了很多两人合影。“问他书籍信息,他能把每一页有什么都说出来,并且没有一点架子。”

2001年,江澄波向古旧书店辞聘,找了个店面,找来3个被淘汰的货柜,新店开张。因为文学山房已被合并到苏州古旧书店,但终究还是难舍这块老招牌,因为苏州话里“学”“育”同音,新店定名为“文育山房”。后来在各方呼吁下,2012年,“文学山房”老牌子恢复。

“为什么江澄波如此受人尊重?他不只把贩书当作生意,更是在做文化保护与传承的工作。”陈盈说。

江澄波一生经手了10部宋版书,这是现在已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文学书。经手宋朝善本,是古旧书业的最高境界。宋本的价值,一页相当于一两黄金。

早年间,江澄波走家串户,在废品回收站、废纸堆中“抢救”古籍。其中,宋本《东莱吕太史文集》原本寄放在鱼竿店售卖,如今入藏了苏州博物馆。

上世纪90年代初,江澄波更促成了过云楼藏书归公。他凭借与顾氏后人的交情,几经努力使3/4的过云楼藏书入藏南京图书馆。这批被誉为“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的珍品有了好归宿。

“开书店这事像是围城。”开了3年,陈盈便把书店关掉了,心绪和时间太受书店牵绊,他想重获自由。如此想来,陈盈不禁感慨,江澄波守店到生命最后一刻,实在了不起。

平江路

平江路上,距离文学山房仅1公里的知止书店也卖二手书,不过是按“斤”卖,有时也按“米”卖。

一些爱书人认为这种销售方式“不尊重书”。大多数普通图书论斤卖,每斤价格5元、6元或8元。也能按“体积”卖,书垒起来,卷尺拉出来一量长度便能定价,每米书大概300元。

书店环境也欠佳。一些书码放在架子上,一些随意堆在地上,书架间下脚找书都不容易。这是为了节省租赁仓库的成本。二手书没有固定的进货计划,别人家有出手的就收进来,等书架上有空位了再补上。

一开始,韩永不是读书人,纯粹是生意人,卖书是他养家糊口的生计。2010年前后,书店倒闭潮出现,租书店更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还有这么多书怎么办?直接当废纸卖太可惜了。”

韩永买来个大喇叭,租下门店,不停吆喝“图书论斤卖,又好又便宜,像白菜一样论斤卖”。没想到,生意好得出奇,人们成群结队来买书。

不过,以按斤卖的方式韩永的每家店经营不了太长时间,开始频繁搬店,“打游击战”,直到在平江路物色周边居民需求很快饱和,到现在的店面,才稳定下来。

现在做二手书的生意,韩永慢慢生出了一些使命感。韩永给记者画了一个三角形。在他眼中,文学山房做的“顶端”的古旧书生意,背后是文化保护与传承的意义。他又圈出来下半部分:“针对普罗大众做二手书生意,我们能够服务的人群数量更大。”二者互补,缺一不可。

钮家巷

几位古旧书店老板对韩永“按斤卖”的做法倒是支持。有些书不好卖,陈盈还向其他书店提过建议,把这部分书放在角落,有人喜欢就论斤卖。

陈盈因为买书太多,家里空间容纳不了,在苏州四五家书店设置“书店寻访人陈盈专柜”,放几百本书,其中不乏古书、孤本,供大众免费阅读。

琴川书店开到山塘街,是应邀前往。山塘街开业前夕,旅游公司邀请琴川书店入驻,房租“意思意思”就好。琴川书店能提升整个街区的文化体验。

除了古旧书籍,琴川书店里还放了些手作簪子和丝巾以供售卖,还在店外挂出“免费盘发”的告示,这些都是老板娘的兴趣爱好,以吸引更多游客。

近百年前,图书和阅读是“王谢堂前燕”,如今早已放下架子和身段,“飞入寻常百姓家”。

陈盈观察,苏州古城面积不大,有三四十家书店,密度非常高。仅平江路街区及周边便分布了15家书店。

陈盈现在主要服务于书店和城市文化空间,做阅读推广活动。一开始,很多人劝他不要做,“文化领域,除非做得很有名,不然变现很难”。不过目前,他在苏州已经扎了根。苏州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阅读,对文化和作家学者也相当尊重。

苏州也已开始尝试推广一些二手书的活动,并给予古旧书店政策上的扶持和鼓励。书店老板们都很乐见这些变化。

回到钮家巷。6月24日,文学山房旧书店重新开张,江澄波的大儿子江延令成为文学山房旧书店第四代传人。

前几天,记者到文学山房拜访。江延令坐在靠门一侧的东北角,那是江澄波常坐的位置。看出记者的“外地人”属性,江延令似乎因为认定了记者的“粉丝”身份,特意推荐“老爸的书”《书船长载江南月》,“这是出版社最近出的纪念版”。

此前,江延令在接受苏州媒体采访时说:“尽力而为,把书店继续开下去,为全国爱书之人敞开大门,让书香不散。”

“眉毛看似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着也乏味。”江澄波把书店比作眉毛,把城市比作面庞。而古旧书店,也早已是苏州古城不可剥离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