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房子的人》:忘不掉的风景 看得见的永恒

时间:2024-07-25 10:57:20 编辑:f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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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京的新作《造房子的人》在修订十七稿之后问世,足见小说家投注删改润饰的劳心劳力,不亚于设计家对建筑工事的精益求精。从结构的设计,到场景的安排,再到叙事的加工,她一再重写这个不简单的故事,进而领悟“写作是一门关于文字的手艺”,而书写恰似建筑本身,最终呈现的效果正是欲望的投射。人间故事之所以在一字一句的语言世界中渐次成形,一方面离不开作者一砖一瓦的心血结晶,另一方面诚如卡尔维诺所言,“一本书是一个空间,读者必须进入它,在它里面走动,也许还会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找到一个出口,或许是多个出口,找到一种打开一条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如是观之,无论古典抑或现代,小说与建筑似乎在文化概念上共享着相近的劳动技艺和艺术诗学。

在小说与建筑的繁复对话中,周婉京借由四位建筑师跨越中日美三国的情爱纠葛与心路历程,书写众人在造房之路上的向往和惆怅,思索红尘男女历经光影游戏后获得救赎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对“人”与“房”的关系叙述,直指人性的深渊一如建筑深不可测。建筑因此成为一个关键隐喻,既暗示都市生活中情感关系的幽微曲折,也点出这一代青年安妥灵魂的精神归宿。在她笔下,青年与城市的关系一向微妙而紧张。近年来聚焦当代城市生活的小说集《取出疯石》、讲述普通青年奋斗史的长篇小说《新贵》已是先例,但《造房子的人》将境界陡然放宽,产生了全新的突破。

小说中,于晓丹、张铎、廖世奇、Kira在大洋彼岸因建筑结缘,四人皆为满怀热情的建筑师,对待人生事业兢兢业业,追步精神偶像路易斯·康的艺术境界,更不乏对理想之城的浪漫憧憬,但他们又鲜有宜室宜家之人。面对名利情欲的种种诱惑,“廖”一朝成为中央车站设计师,跻身上流社会,迎娶富豪之女,终因桃色绯闻而声名狼藉;“于”在海外背叛未婚夫,兀自生出一段难舍难分的不伦之恋;张铎与Kira同样在情感密辛中展露各自的欲望、不甘与挫折。然而,这只不过是故事的开始。

时过境迁,众人在中国北京辗转相聚,于晓丹与张铎归国结婚,加入廖世奇重操旧业的建筑事务所,而众人承接的第一个项目便是日本剧团出资修建的东方剧场。此基础上,周婉京仿照江户时期能剧剧场的平面图,一改传统小说中起承转合的叙事模式,将剧场空间作为叙事的起点,分别设置“入口”“玄关”“观众席”“舞台(正面)”“舞台(背面)”“廊桥”“后台”“出口”讲述八个章节的故事,围绕东方剧场而展开的人事冲突与情爱纠纷,成为了故事的核心。经由小说结构的虚实起落和承接对应,情节犹如舞台剧层层展开,组建联结成建筑的有机体,建筑的有序空间区分出庞大细密的时间网络。从入口到出口,从演出到谢幕,从舞台正背到廊桥角落,我们由此来到建筑中最玄妙的机关,也是小说中最戏剧化的设置。

伴随情节演进,Kira来到公司成为实习生;廖世奇对声色名利的追逐变本加厉;于晓丹依然纠结于丧母之痛与背德之爱;张铎貌似醉心建筑事业,私下却打好自己的算盘。随着一场施工意外的发生,建筑工人在剧场失足坠楼,引来了社会舆论和税务纠纷。大厦轰塌,楼台起灭,风云的变化与命运的浮沉一度伴随着众人亲手设计的建筑而跌宕起伏……对此,有心的读者不难从“不可见”的章节,追踪推测出隐于其下的故事线索,但这千丝万缕的因果变化,交织其间的生命悲欢,恰是小说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核心。毕竟,人造的房子是理想的投射,也是欲望的化身;是艺术的舞台,也是生命的幽谷。

周婉京一向善于处理女性人物之间或对抗、或妒忌、或成长的微妙关系,她的文字巧妙如建筑师处理房间中的细微间隙,多有神来之笔。本书中,于晓丹与Kira这两位女性人物的爱恨情仇、精神成长与心灵救赎,每每显露出光明和阴影的轮转不休、爱情与欲望的难舍难分,她们的生命经验恍然中印证了路易斯·康的说法:无光也无暗。在情感叙事之外,周婉京复以建筑的实际功能与文化功用,展现出全球化背景下跨国界的文化流动图景,无论是众人与日本人豆田和阿照的互动往还,还是能剧《葵上》与昆曲《牡丹亭》的轮番上演,在《造房子的人》中呈现出作家致力于融通多元文化与古典美学的写作尝试。小说人物因文化差异产生的观念交锋,既引发沟通世界的对话,还带来重识自我的启悟。

人造就了城市的房子,房子容纳也放大了人。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被自我或他人营造的城市,那么一间房也堪称为一处承载记忆的舞台、一个充满风景的世界。在四川成都青城山的禅画美术馆上,各位建筑师仿制清水寺而苦心营构的禅境,终究连通起方家胡同中演绎光和暗、人与心的浑然一体的歌舞剧场。在安详寂静的山寺小屋里,日本能剧和中国昆曲中永续相传的爱与美灵光一现,不禁使人扪心自问:房子究竟是返璞归真的居所,还是镜花水月的所在?一切尽在不言中。三年过后,荒山古寺,故人相逢,她与他都多了几分沧桑。男女眼中曾万丈光芒的希腊立柱,转瞬化作古刹下一闪而过的冰凌。透过光影之间的再度叠合,果真是前尘隔海、缘生如幻,“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历经十载光阴,廖世奇在红尘中由内向外的一场追逐恰似水中捞月,于晓丹在心灵中从外向内的心灵探寻并非劳而无功。此情此景中,字里行间里,禅意、诗情与寒气扑面而来。

在《造房子的人》中,众人终日行走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城市里,但唯有人的风景缔结了永恒的记忆,恰恰是那些流动也坚固的、珍贵也易逝的事物,成就了光、情感和岁月。《造房子的人》以人对空间的感知来营构故事,在主题与结构上可与其长篇小说《半玉抄》形成对话关系,两部作品在时空间表现上呈现出不同构思。相较于前者依托建筑的空间模式,后者以时间方式讲述美在时代和历史中颠簸流转、一路艰难相传的坎坷经历。如果说《半玉抄》有意打捞人在历史长河中被风尘遮蔽的诗意,那么《造房子的人》则是在众人居之不疑的心灵楼台中勘探潜隐未现的幽光。究其极,两作中的女人们为爱做出的选择与牺牲,及其在有无之间流转不绝的命运,无不印证出:江湖庙堂歌舞场不过一场滚滚红尘间的虚构,唯有那些忘不掉的风景,真正在人心中构成了看得见的永恒。

置身于一个人类越来越不将房子当作家的时代,如何平衡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何以让一间房成为安放心灵的归宿?小说最后,身份不清的琦琦与下落不明的奇奇,构成了本书的最大谜题。对于两位母亲而言,两个孩子的出现,似乎寓示了房子成为家或难为家的双重可能。原来,孩子才是最后一位“造房子的人”。到头来,这些造房子的人终会发现,“家”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杰作。小说《造房子的人》以筑“房”开始,百转千回之后最终落实到“人”,深意自在其中。作为建筑师的小说家,周婉京试图在小说中交付出摹写人心世相的图纸。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