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长在泥土里——由《截岔往事》看孙频小说创作时空哲学的建构之美

时间:2024-07-25 10:32:58 编辑:f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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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通过侵蚀、搬运和堆积三种不同的力量,成功成为“蜿蜒在大地上的雕刻师”。如果通过遥感或航拍等高科技手段,将镜头对准吕梁山交城段、汾河支流文峪河上游一个狭窄谷口叫龙门口的一带,就会清晰看到由“文谷河、中西河和西冶河三河交汇的地方”,就是一个四面环山而又由三条河流冲刷而成的一个小盆地,这就是文本故事集中地“截岔”。

特殊的地理位置、地形地势、地表风貌、气候水文,自然盛产独特的人文故事。孙频通过“横截+纵深”时空既相互交错又相互拓展式观照、挖掘和构建,对截岔一地独特人文的形成、历史、发展、变迁,直到消失(因建立水库)进行全方位典型性呈现,为读者徐徐展开了一幅“农业社会+水霸爷爷被打死——物流时代+父亲放筏谋生试图报仇最后释怀——现代文明深入+我孤独求友最后考学走出大山”祖孙三代分别走过截岔的往事图景,以小说形式收于麾下,不妨归之于孙频小说创作“故乡*山林”系列的延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地层“元谷界长城系,下古生界寒武系、粤陶系,上古生界石炭系、二叠系,中生界三叠系及新生界第四系,基底太古界河口的古老变质岩系”和岩层袒露的盆沿来看,截岔形成于多少亿年前“拜侏罗纪时期的燕山运动,岩层剧烈挤压和断裂”,地理地貌的形成可能经历了漫长时间,这点不可考;但其地设税关,因而富庶始于唐武则天父亲武士彟贩运、经销木材,而起木集、庙会,建寺庙、民居,划街坊,设店铺,人来车往,中转不断,从此人文环境成形和人类聚居,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民迁地沉,构成截岔千年可考史。孙频将截岔这段古老历史统统打包,既符合“远略近详”原则,也为截岔人“愣”的特殊性格、特殊心性、特殊气质作了时空上的渊源式的历史性铺垫,同时也为进入以祖孙三代为主的截岔往事拉开大幕,成为序章,立起了一个里程碑式的时空节点。

一是祖父时代。这个时代呈现了典型的农耕特色,风物有水磨(坊)、引水渠、土建拦水坝、截岔七村,尤其七村之首迷虎村等;人们靠天吃饭、靠水浇田,人文闭塞,为争水经常起殴,甚至出人命,但也结水亲,出现大大小小的“截岔王”,人们受自然影响大,遭受洪水灾害是常事,所以被迫移民,生活困苦艰辛。祖父被人打死,成为第一个疑点。

二是父亲时代。这个时代呈现了水上物流生活图景,人们依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靠放筏,运上木料送到指定地点挣运费,同时“捎足足”捎人捎东西捎话,相当于水上物流和水运快递,回环往复,周而复始,既谋生,又自渡,兼渡人,从而形成独特的截岔型小气候。

这个时期的风物在孙频笔下能迷死个人,可谓“天气澄和,风物闲美”:首先是木筏,像“油布搭成的木头岛屿”“木质潜水艇”“漂在水上的木房子”“搭满鬼魂的幽灵船”,里面有“锅碗瓢盆、袋子、油瓶、衣服、被褥、酒葫芦,还有工作伴八哥”;木筏有建制:筏头和若干伐工,放筏有度:“最怕叠排”,但也有快乐“木头岛在水中行走的姿势飘逸极了,身形虽庞大,却似一根根轻若无骨的羽毛栖息在河面上,并不向往远处的那些大江大湖,单单只是在阳光中和水波里逍遥地漂着,至于漂到哪里,似乎并不在意”与他“捎人、捎牲畜、捎东西、捎话分文不收”,形成精神上的浪漫与灵魂的自由对比和映照;因为“我和母亲背炒面和面豆上筏”,这时木筏就成了截岔人漂流在水上的家,在上面居家过日、吃喝拉撒、处邻交友,闲谝打诨,进入日常序列,显示出截岔独有的日常生活伦理秩序。于是,牛,配种猪,鸡鸭鹅等家禽牲畜,各种蔬菜、各种水果、各种家畜,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走亲看戚、下游办事、赶集上会的截岔人,甚至伐木工尸体和写满名字时不时被父亲拿出来回味、温习的神秘小本本,像无数散落在截岔闪亮的珍珠,以足够的理由,被作者串在与截岔有关的金线上,镶嵌在截岔版图上,分门别类安放在截岔时空“货架”上,相对于前后两个时代,这个时代的风物叙述繁复迷人,使整个文本形成“凤头、猪肚、豹尾”之“猪肚”最壮硕最充盈最丰腴部分。

尤其值得反复考量的是,父亲手上的那份反复增删姓名的“杀害祖父嫌疑人”“复仇名录”“被记载几十年的生死簿”,从父亲猜疑迷茫到最后彻底烧掉,它承担起了重要线索之责任,使父亲因为长时间酝酿为爷爷复仇、能否复仇成功成为第二个疑点。

三是孙辈时代。因为地理环境的闭塞,父亲孤独性情的影响,山外现代文明进程的加快和猝然冲击(要修文峪河水库),“我”的孤独像老柏树龄那般浓郁,像文峪河水那般深邃,像光束穿透万物般密集。这一时期的风物似乎走向开阔,其实更多指向内心孤独:迁移各地却走出深山找人说话的山民,提酒枣的中年女人,贪嘴的老人,送葬的队伍,被吹到半空的花圈,卖豆腐的老头,拎着沙棘酱走亲戚的老头,躺在棺材里的老人,搭筏的牧师,送我各色礼物的搭筏人,包括背莜面口袋的精瘦老人,每年河神生日晚上都要放的河灯,我偷偷放进柏王树洞里的信及陌生人的回信,我们为稀释孤独相互吐露出卖给对方的秘密,以及前来到父亲面前控诉爷爷罪行和进行自我赎罪的几十个仇人包括截岔王、游家明、张有德等,当然还有武无城的最后宴席……他们“荡胸生层云”,不断使“我”明了了物是人非,感受到了世事沧桑,参悟了因果轮回,明白了人生的本质和生命的不堪一击,时光和放下是疗愈伤痕和消弭仇恨的最好良药。所以,父亲能否开释走出复仇阴影,同时寓意着截岔人的“我”能否顺利走进现代文明成为第三个疑点。

放下仇恨,记住恩赐,时光回溯,自渡宽恕。搭筏的牧师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最终成为自己的牧师。依然漂在水上,却一心想做点好事的父亲,在渡他人更在渡自己,最终得到截岔人的理解、尊重与回馈,父亲与他们一起完成人性的自我救赎和温情升华。其实,多少年漫涣于父亲心上的仇恨,何尝不是自然和宇宙中人类无法战胜的黑暗、恐惧、死亡,无法逃脱的闭塞、万物不可抗拒的衰落,汇聚投射在人类内心的负面东西和负极能量的缩影,就像人提着自己的头发无法离开地面一样。所以,人得先“放过自己,不能让自己成为自己最大的仇人”。这时,无论是“我”对远方说话人渴望的回信,还是父亲一步步无法实现无奈放下的复仇计划,走到此时都指向了空,是作者虚构中的虚构,就像负负得正一样,是人与自我间的人性宽恕,罪罚和解,战争平息,灵肉归一,天地鬼神归附。一切皆归于空。而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作者在喧闹而丰盛的武元席中,在虚实之间,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在精神的与物质的之间,在静寂的与有声的之间,在虚幻的与具象的之间,在宽恕与释然之间,作者帮他们找到了根基。“母亲从厨房出来了,端出小米稀饭和葱花烙饼,请李老汉吃饭”“武元城沉到水库底下去了”,一切都败给了时光流年,一切都将回归到人性宽阔和烟火日常,回归到了有形的无形,无形的有形,色的空,空的色,和不断前行的岁月。

孙频的叙述,繁复细致,从容耐心,写得松但冷静理智,放得开但架构清晰,三个时代,像迷宫,宫宫相连;像城堡,堡堡相卫;像串连的灯盏,盏盏呼应;而她亦像极了一位绣娘,一针一线,一色一彩,一纵一横,一经一纬,把对人世沧桑、天下苍生、民间疾苦、千行百业、一草一木一石、所有生命的热爱与悲悯、抚摸与反思、探索与诘问,都写进了字里行间。文本关涉地理学、地质学、生物学、人文学、美食学、植物学、河流学、民俗学、方言学、方域志等多种学科。像小说开头“世界上的河流基本都是亲戚,血脉相连不说,最终还会相聚到同一个地方”一样,它们也都是亲戚,都是大地上各拥生命和风情的可爱风物;它们自带光芒,自成光源体,各自承载,相互映射,各自安好,携手向前。时空在它们身上具有不可逆转性,而它们是组成现实时空与小说(艺术)时空并由前者向后者跨越不可或缺的风姿物语,是构成时空哲学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孙频发自内心地热爱它们,所以它们给了她小说创作无尽的灵感和启迪,使小说的时空建构呈现出多维度、多层次、多极多端、更璀璨、更丰富、更合理、更有说明力和感染力的复调特色。世事沧桑,时光流转,岁月延宕,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都在时空里完成自属于它们的生死轮回和生命伦理。孙频以长久而不懈的热爱、探索、实践、反思与专注而形成的道、法、术、艺,将以上不动声色地融汇糅合到小说当中,使《截岔往事》的时空哲学建构,呈现出科学之精准,哲学之深邃,艺术之纯真,凡物之美妙,史诗般质地,从而形成孙频小说创作独特而重要的美学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