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度春归无限春——评蒋韵长篇《在山那边》

时间:2024-07-08 11:37:41 编辑:f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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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生活模式的改变,可能都源于某一次“误入”。宋楚鸣正是在人生低谷中遍寻出路时,误入一座荒颓宅院。废墟、记忆、细雨,三者的诗意组合,瞬时咬合其情愁。此时,他心中郁结盘踞,甚至已准备悄无声息地挪步至生命终点。院落沉淀的死亡与新生十分吸引宋楚鸣,于是,诱惑力转化为驱动力,托住了不断下坠的他。

宋楚鸣确定,这里一定会是妻子晓山喜欢的家。这次闲逛,即将彻底开启他与陈嘉树的新生活。他们根本料想不到接下来十年是怎样一番景象。两人共同经营的民宿“青山栈”,成为一个交换故事的场所,来来往往的人,愿意敞开心扉,诉说那些无法对亲人启齿的心事。大山深处化为树洞,答应为大家保守秘密。蒋韵在小说里写下:“有些时候,有些话,只能和陌生人说。这是人生中常有的事。”(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

1 过客

青山栈真正的房主不在场,小说中依次登场的人物,皆为过客。即便宋楚鸣,也仅为出资者,享受其二十年的居住权和经营权。读者首先想探究的答案就是商界骄子宋楚鸣,为何会突然放弃一切,选定一所如此偏僻的深山旧宅,不仅将其改建为民宿,而且决意定居于此。应该说,青山栈是适时出现,满足了宋楚鸣的彼时需求,它显现于外的形态是一处残败古建,而流转于内的价值是不可僭越的文化领地。

晓山去世了。生死两隔,她已成过客,这是宋楚鸣最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的事实。两人的相爱相守应对了生离与死别两种极端考验。十二岁的一天,他们于电影院相识,同为苏联电影《斯维尔德洛夫》的忠实观众。偶然邂逅,未创设后续交往机缘。十四年后,他们才在大学的舞会上意外重逢,又过八年,决定步入婚姻。楚鸣耐心地用爱抚慰晓山的精神创痛,可恶疾招惹了死亡,晓山过不去这关。

老宅的出现、挚友的建议、青年设计师的用心,协助他找到自救方法:他发现了目标,看到了希望,获得了独自活下去的勇气。他并不愿将客栈装修后,仅用于临时度假居住,遂果断住下来,令其成为实在的家宅。以青山栈为对象,住客皆过客。蒋韵没有随意铺开人物,继而逐个推开故事,其构想与设计依然着陆于确立素材的典型性,选定命运转折的关键点,凝练其明暗相合、善恶交织的共性。小说展示着成熟作家的创作功力:熟练运用点面结合,且确保形散神不散。作品开篇清楚交代三人组的创业动机,即陈嘉树为何帮助宋楚鸣、米庐为何格外在意大山孩子、宋楚鸣为何独爱山,进而快速矗立起青山栈这一文本地标,接着环绕它,以住客为叙事线,引入一段段有特点的人生。

知识积累撬动生存能力及生存意识的转变,“动作”将无计划引渡至有计划。费孝通阐释有动机的人类行为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一是人类的取舍根据是欲望。(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页。)

住客选定青山栈,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其主观动作,他们计划调节好情绪,通过暂住时的无负担倾诉,获取一种人生体验的上升,因此,小说具备心理现实主义的特质:卸除伪装,坦诚自我。蒋韵借助两种方法充实故事层次和体验层次。

首先是插叙。文本在恒定的时间线中,复现当事人的往昔经历,如影院初识、法国假期、“美庐”蜜月、闺友聚会,由此编排叙事节奏的错落。插叙也给予人物思索或修补的契机,它为难以泯除的误解和难以克制的仇恨,留出化解时间。作者在插叙里又加进闪回,总体上看,事件的插叙与情感的闪回相互配合,从过去和现在的快速剪辑中,有效达成个人秘密的形成及披露。

其次是副文本。这是蒋韵常用的叙事策略。小说插入“青山栈故事汇”,从夕颜笔记中选用“弱水三千里”和“漂泊者”两则,它从容地架构阔大时空,承载爱的论题。“七〇后”住客老吴,提供其爷爷的故事,涌动着民间守望相助的淳朴情谊。动荡年代里,老吴、老常、老李与烟花女芸姐相识,其后失联多年。芸姐从苏州辗转至扬州,四人意外重遇,他们就此重新互相搀扶、互为依靠。“八〇后”住客提供万卡和茉莉的故事。中俄混血儿万卡自觉是被遗弃的多余人,痛苦于守不住爱,而肆意酗酒。他不愿拖累茉莉,留书离开,可走入新赛道的茉莉,依然会惦念万卡。副文本产生的戏中戏效果,夯实了纯粹的爱。蒋韵书写不同代际人群所持有的绵长情意,实则强调爱的质朴与真挚的重要性。

我们需要记住青山栈的首位客人,她是独行客孟家莹,失恋和患病的双重打击,令其沦陷于一场宿醉。她终于得到了一次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输出爱恨。当酒醒后,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这就是过客的常态,无法必然留下些什么,却已经留下了些什么。

2 介入

“入侵”从文本中屡次跳跃出来。我留意小说里多次提到植物“入侵”,蒋韵想转达的或许是事物无意识中改变了现状,她尝试为一些难解的生理或命理现象探因。“入侵”关联着另一个词——“闯入”,当外界力量进入,必然打破既定生活模式,干扰原本静好的日常。然而闯入,是一种强行进入,可青山栈以其强大包容性接住了并开释了全部人生。我认为小说提及的“入侵”实为一种“介入”,它会主动干预,一定程度上改变事物的发展路向,但作品的向善向美主旨保持稳定。文本叙述三种形态的介入。

第一种介入,是人的介入。这是最常规的创作点。如果说孟家莹为意外进入,那么顾慧生和程柳是有意安排。孟家莹自驾旅行,路经此地,看到“青山栈”的指示牌,因好奇而寻至。老夫妻是主动贴近宋楚鸣的生活圈,其目的是了解女儿晓山的讯息。岳父道出个人的怯懦和私心,更是详述父女隔阂的真正原因。介入,彻底达成两代人的了解与谅解,驱散了常年笼罩顾家的猜疑和怨恨。两对小情侣也是特意网约了青山栈,他们规划一段分手旅行。不曾想,刘夕颜倒是闯入了陈嘉树的心。宋楚鸣和顾晓山也曾当过一对误入者,去往穆思捷·圣·玛丽小镇途中,路遇深山旅社,他们任性地踏入,由此享受一程充满惊喜的旅行。

第二种介入,是植物的介入。这是小说颇有新意的创作点。编撰《中国外来入侵植物志》的科研团队,在田野调查时选择落脚青山栈。研究者追索外来植物的行踪,梳理其传播脉络,分析其影响效果。小说多次提及宋楚鸣种的花,都是欧洲的珍稀花种,它们谨慎存活,终完美绽放。更重要的是,当花朵参与美的建构,调动晓山生存的意愿,延续其生命的长度。植物自在地诠释“四时有大信”的自然规律,更以人类招架不住的变数演绎“万物谁与期”。“孤独的枯树最确切地传达了‘天地之心’的生生不息,因为它为自己的再生而挣扎,不像百卉千葩那样不过是自然界暂时的茂盛。”【(美)巫鸿:《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与“缺席”》,肖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

青山栈令颓废的宋楚鸣振作,它最初叩击心灵的要素恰是枯树这般个性,宋楚鸣强烈感应到生命在暂时沉默中的蓄势待发。

第三种介入,是基因的介入。这是最有深意的创作点。小说为顾晓山的病因提供一种解释,即极大可能是基因问题,医生推论其家族内或许有高加索地区的先祖。宋楚鸣一度否认此猜想,直到顾慧生谈及程柳高祖确有一位具备明显外族特征的“天老”。基于该事例,蒋韵探讨基因密码论题。一旦基因介入,其生物反应是:“不管过去多少代,多少岁月,多少轮回,它总能想办法留下它的印记,留下它存在过的证明,或是容颜上蛛丝马迹的痕迹,或者,是疾病。生生不灭,绵绵不绝。”(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

小说要点是描绘被介入的人类生活,会随之发生何种变化。我想,人的介入制造情感的变化,植物介入制造自然的变化,基因的介入制造种族的变化。对于创作者来说,介入是相对容易把握的视角,它可衍生出后续的交流、对峙、融汇等多重指向,且易聚合充分的素材,可介入引发的周边关系联动相对难写,简单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山那边》拓展了介入的内容层,可很快又回到作者最擅长的人的介入维度,由此展开条分缕析的情感描摹。植物和基因两维度的介入仍值得深拓。

3 生命

《在山那边》对生命论题的写作设想,我认为可从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中找到答案。他说:“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唯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沈从文:《抽象的抒情》,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页。)

蒋韵用文字凝固生命的某种形式或某种状态,借助时空,形成生命与生命的呼应,实现情感的接续。小说着力刻画宋楚鸣尝试各种方法延续妻子生命的行动,以及与行动相匹配的心理变化。青山栈为时空中转站,密布其周边的住客故事压实文本肌理,它们在青山栈完成命运的对话和情爱的交互,从倾听/反馈过程中留住各自生命中最珍视的人、物、情。讲故事的文学功能表现为修复生命的裂纹,艺术功能展现出演绎世间大爱。令人意犹未尽的是,漂泊者最终还是回归乡土中获取精神慰藉,虽然土地有充足容量,但无法就此忽略当前文学创作对城市疗愈的失语。

蒋韵为人物开辟了独立空间,给其机会,感受个体生命之外的其他生命。露台和院落接纳物种的落地。晓山病后,宋楚鸣迷上园艺,他在自家阳台隔出一块空地打造出一个小花园,特意选种稀有品种,如戴尔巴德月季:莫奈、比利时公主、蓬巴杜夫人、普鲁斯特、小藤本。“它们漂洋过海,能在我们这里生存下来,不容易呀。”(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他纵容顽强的生命力和簇新的生存姿态,鼓励晓山一定坚持下去。移居青山栈后,他舍弃先前那些高贵花,只偏爱“更朴素也更坚韧的植物,随意撒一些耐活的花籽,像蜀葵、凤仙花、太阳花、波斯菊等等”(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将其悉数种植于向阳空地,不再刻意呵护,任其自由生长。晓山和晓河还有一处独属园子。姥爷家住独门独院,“房前屋后,都有空地。前院姥姥种花木,后院则开垦出来,种各种蔬菜,种玉米,还有灿烂的向日葵。三年困难时期,姥姥的小园子,就像诺亚方舟一样,拯救了他们一家”(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园子最为质朴,纯然流转着人间烟火气。阳台、花园、菜园子,展示生命的播撒,表达人对世间万物的敬畏。扎根在土地的生命更为强韧,它们学习如何自行抵挡风雨和寒暑。小说披露自然张扬的勃勃生机,是对人类伤痛的最好治愈。

故事转述记忆,记忆揭示经验。“经验并不是我们过去或现在的感受,而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是对这种感受的一种反省。忘却了的回忆即使保存在下意识的层次也不是经验。只有事后有意无意重新涌现,这些回忆才成为经验。”(高友工:《中国文化史中的之抒情传统》,选自《抒情之现代性》,陈国球、王德威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4页。)小说人物讲述的故事,都源于其对回忆的梳理。如实地说出个人经历的事,是对人的极大考验。如实,需要实施严格的自审,真实的普适性内容才可构成经验。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某一类典型,是因其贡献出有共情价值的复制性经验。《在山那边》也表露创作者在卸力/增力决断中的某种游移。蒋韵期望沉潜入日常,故而刻意避开跌宕起伏的宏大记忆,可实际入文之事又极具母题性,滑动出模式化痕迹,打包的戏剧性令读者思考在入戏出戏中横跳。固然,现实生活充满匪夷所思的事情,写进小说的部分根本无法穷尽其原始的生动和复杂,但熟化的失恋、患病、背叛等话题直接降低了阅读期待。小说最令人动容的细节是普通人无怨地竭力消化散落大地的苦难。

晓山最好的闺蜜,在人生中途撞上阿尔兹海默症。徐明曾责怪时日无多的晓山:“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座孤城了,背信弃义。”(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最终,她也丢下了亲人和朋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丢下他们。彻底失智的徐明,跟随女儿远赴西班牙,在马德里一家养老院里去世。晓山和徐明的经历,诠释生命与记忆的关系。“谁不是像风一样,路过万物,路过这世界,记忆和生命一起消失或者先于生命死亡,又有什么不同?”(蒋韵:《在山那边》,《收获长篇小说2024夏卷》。)于晓山而言,记忆和生命一同消失;于徐明而言,记忆先于生命死亡。

既然记忆和生命都将消亡,那么什么才是不变的东西呢?蒋韵提出日常永存。缘聚缘散,可日月照常运转。小说结尾处最出色细节是宋楚鸣和陈嘉树合议退出青山栈,二十年租期尚未到,然而房主带来了有意接手、富有执行力和进取心的经营者,他们放下一切,及时转身,才是人生的智慧。我想,他们不再需要树洞,历经十年,早已对浮世无比眷恋。生命是流动的,青山栈在所有人走得跌跌撞撞的时候,扶了一把。

宋楚鸣在晓山安息地的青石上,刻下里尔克诗句:“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她最喜欢的句子出自组诗《杜伊诺哀歌》之“哀歌二”,诉说一场人间的来回。而组诗“哀歌十”慨叹“我们”“只惦念上升的幸福,怎能不为之感动”。蒋韵在故事推进中,令读者肉眼可见幸福从死亡、病痛、谎言等编织的密网中挣脱出来,不断向上攀援。一路上,幸福的光拂过它的每一位信徒。

幸福,令笨重的肉身变得轻盈。一切无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