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现实生活中的县城一样,作家张楚在他的首部长篇小说《云落》里虚构的云落县城,也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以评论家李敬泽于近期在北京SKP RENDEZVOUS举行的“时代之响与人间生活——张楚《云落》新书首发活动”上的说法,这样一些人,就好比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他们脸上有风霜,心里有伤痕,他们走过,很少有人关心他们在想着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但小说家就有这个兴趣,他非要看看他们的风霜与伤痕从何而来,他们有什么故事,以及要如何在故事里继续走下去。这是张楚作为小说家的特性,也是他的天赋和境界。”
这也应了张楚说的,他之所以要写“云落”这个县城,就是因为他热爱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常常因为他们的痛苦而彻夜难眠。写出他们的甜蜜与痛苦,写出他们的欢笑和眼泪,写出他们对美妙生活的希冀和憧憬,他总是为这样的念头所缠绕。而他在县城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县城生活之于他,类似于空气和水,“我作为蜉蝣在它波光潋滟的水面上爬行,耐心逡巡察看着他者的足迹和命运。”
话虽如此,张楚却也曾想逃离他以为封闭的县城,他也经常在过往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里处理有关“逃离”的话题:主人公渴望逃离樊笼,尤其是当其职业与爱好相冲突时,逃离的念头愈发强烈。张楚自己也是这样,在成为作家以前,他是河北县城的一名公务员,尽管和同事相处融洽,但却无法与人交流文学,写小说的事也不便说与人听,因此备感孤独。2000年之后,他在网上结识了同样写小说的朋友,他常在周六上午去北京找他们,周日晚上回家。当再次踏足县城的土地,熟悉的环境给予了他满满的安全感,“我很庆幸当初没有决绝地逃离,正是那段生活经历为我的写作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让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这似乎是命运牵引着我的脚步,让我的创作之路走得沉稳踏实。”
张楚对县城人物的熟悉,持续的观察、共情,以及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真实体验,也让他得以如李敬泽所说,对他虚构的这个世界有充分的把握。“我们能感觉到张楚对每个人知根知底。张楚花了很大的功夫,充分地去构建这个虚构世界的特性和饱满度,每个人、每种鸟、每朵花,甚至每种细小的事物都有名字,他真的构建了一个小说世界里的‘县城宇宙’,这特别能够见出一个小说家的笔力。这种知根知底的‘县城式’叙事,也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李敬泽说。
事实上,也因为张楚尽力用自然而丰沛的细节,写出云落的风物和景观:万樱的按摩店、蒋明芳的理发店、来素芸的窗帘店、常献凯的驴肉馆……我们才能如有读者所言,通过他的笔触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和面孔之后的复杂灵魂,嗅到了来自街道、饭馆、花朵、食物和人身上的气味,体验了如何海钓、如何放鹰、如何卤制驴肉等等我们不甚了然却又真实存在的非常规生活。张楚表示,其中关于打野兔、海钓的情节就源自他为写小说而进行的真实体验,“我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从日常生活中获得体验,它让我真切感受到生活各个角落的丰富性,也让我认识到另外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们对人生的选择。”
以作家格非的阅读,张楚在《云落》里,写出了浓厚的世情氛围,也展现了丰富的博物学知识,我们可以质疑他这么做的意义,却不能质疑他为了切近这个事物所下的扎实的功夫,这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特别重要,“小说家当然要有天分和才华,要有充足的感悟力和敏感性,但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也需要进行大量技艺上的修炼,张楚在这方面做了非常多的工作。”
不仅如此,在格非看来,张楚还用了很多方法使云落这个县城能够容纳更多他想要容纳的事物,呈现他要表达的内容,“《云落》将庞大的人物事件以及对历史的勾画全部放在一个特殊的县城里面——一个足以承载中国社会全息式图景的地域。作品中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塑造得活灵活现,我从这些不同人物的身上能感受到张楚的时代感、现实感,以及他对当今社会的思考。”
或许,张楚并没有刻意要求自己在写作中去思考社会和时代的问题,只是如他自己所说,随着人物路径的行进,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发生了,“《云落》写的是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时代发生巨大改变,他们的生活也被时代牵引,踉踉跄跄往前行走,行走过程中有悲伤也有欢乐,我所做的就是如实把他们呈现出来。当然县城里的这些普通人,这些似乎没有光泽的人,他们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侧面,是大的时代褶皱里真实的人生风景。”
而在当下中国,县城有其典型性。在上海思南文学之家举行的“世界春天般醒来——张楚《云落》新书分享会”上,评论家黄德海表示,与大城市的独门独户不同,县城是一个大家族。小说里之所以人物众多,就是因为县城中每个人都可能彼此熟识。在黄德海看来,如此牵丝攀藤的人际网一方面成为“逃离感”的根源,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生活更具“人情味”。黄德海举他最喜爱的人物万樱为例。在他看来,万樱类似于鲁迅《阿长与山海经》里的长妈妈,看似混沌却活力四射,即使遇到困难也照旧能够活得生机勃勃,“为了生活,她顾不得伦理道德的束缚,自然地展现出她的欲望与需求,如同古语所说,‘礼不下庶人’。”
在作家程永新看来,《云落》主线虽围绕万樱展开,但由于人物众多,张楚从众人的视角叙述故事,从而让人物贴近生活本真的样态,“比如万樱身边的男性性格各异,与万樱组合而成互不相同的磁场,这些磁场构成了县城的网络,而这一网络就是微观的中国现实。”程永新由此表示,小说为当代文坛提供了一个典型县城的样本,云落县城如同一个微观社会,读者能够从中窥见中国的细微生态,比如如何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它也浓缩了中国所有的风土人情,包括它的丰盈与缺憾。”
与此同时,《云落》中的时间线,对应的是中国县城最为活跃的一段时间。就像黄德海说的那样,这样一个县城样本,其实也折射出了整个国家繁盛的过程,其中每个人都享受到了国家富强的福利,即使如万樱这样的普通劳动者也能过得较为体面,““国家的繁荣与县城的繁荣息息相关。这个典型县城也展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活力与丰富人性。”
相应地,《云落》里的世界尽管不完美,但也并不悲惨。这也是黄德海觉得这部小说吸引他阅读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我们之所以喜欢这个世界,是因为它充满活力。小说描述的生活,就如同现实生活本身那般有滋有味,不同性格的人物都能够舒畅地活在其中。”黄德海形容这部小说写的是“参差人间的春醒时刻”,就像春天刚醒来,让人联想到春日复苏,昆虫活动,绿意渐浓,“正如里尔克的一句诗,‘如果春天要来,大地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
可以想见,张楚怀抱对故乡的赤诚之爱描绘云落。张楚坦言,他之所以能将小说写得满含情意,与他创作时的心态有关。他写这部小说时,人在天津,“当你从一座城市回望另外一座城市时,内心有一种仪式感,好像要穿过无数树木、村庄、铁轨、河流、工厂烟囱,才能抵达你的故乡。这种距离感让我在落笔时情感很饱满。”正因张楚对笔下人物都怀抱朴素而纯净的爱,小说中并没有彻底的坏人,而是一群最普通的人。但又因他对他们再熟悉不过,摹形拟象时反而要仔细斟酌、筛选哪些值得记录,“县城就像是我的一个长辈,我从小在它的怀抱里面长大,他知道我所有的痛苦与甜蜜、眼泪和欢笑,我无条件信赖他。他平静地审视着我,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这种彼此缠绕的关系,是贯穿了《云落》创作的长期心态。”
换个角度看,这也体现了张楚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如李敬泽所说,他善于从人生的底部,以弱者的方向去感受世界、理解世界,他特别能体会那些失意的、弱小的、不幸的、灰暗的,他在那样的人生里的感受非常敏锐,“这种小说家的弱者气质,可能也是张楚迷人的、给人深刻印象的气质之一。”也因此,李敬泽坦言,在阅读的过程中,他会渐渐走入张楚虚构的小说世界,看到很多平凡甚至庸常的小人物,但读着读着这些人物的光芒就出来了,每个人到最后好像都有一个小星空在里面,“我很愿意跟着张楚,在这样一个迷人的小世界里,结识那些庸常的,但是又像神灵一样发着光的人。”
这也是几位嘉宾的共同感受。格非表示,张楚在进行人物刻画时始终坚持表现人性中的温暖与闪光,而鲜有恶的部分。程永新认为,张楚带着慈悲心去写人物,即使写坏人也留有余地,当人物坏到底时还是会回弹。比如罗小军是一个平民出身的民营企业家,他的经历与县城的起伏同频,唯有经过一系列曲折的打拼,他最终的垮塌才更能博得认可与同情,“除他以外,每个人物都让我感到熟悉,他们带着些许狡诈与算计,而又不至于卑劣,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就像是我的同胞和亲友。”在黄德海看来,张楚之所以能将女性写得鲜活动人,是因为他对她们怀抱着体贴与怜惜之心,“张楚舍不得将人物弄得遍体鳞伤,即使是在处理一些越矩的情爱关系时,他也将其处理得干干净净”。
也因此,在《云落》里,张楚如宣传语所说写出了土壤的腥腐、云气的氤氲以及花香似有若无的猛烈,写出了中国县城的复杂生态,也写出了平凡的世界中普通人的扭结与挣扎,美好与良善。而在创作长篇小说以前,张楚一直都是写的中短篇小说。以他的自述,在写了五十多个中短篇小说之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温吞的话痨”,在小说本该结束的地方仍无止境地絮絮叨叨,时间久了难免自省,“自省的结果就是,我可能到了写长篇的年岁。这个世界馈赠给我的,无论是幸福的、痛楚的、圣洁的还是污秽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过滤已然清澈。”张楚坦言,虽然他不是个擅长辩论的人,可也觉得自己需要在漫长的文字旅途中与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对话,“或者说,我要用一种更宽广深邃、多维立体的文体来审视、梳理跟这个世界的亲密关系。而我念念不忘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讲不清道不明的世间纠结,或许就是我向这个世界倾诉的不二渠道了。”
当然,创作篇幅的转换,也产生了一些让张楚备感困扰的问题。他觉得,其中最难处理的是结尾。当写完小说的最后一句:“日头出来了,她就睡着了。她睡着了,世界就安静了”,他的内心也安静了。包括构思在内,《云落》的创作跨越了七年时间,用张楚自己的话说,每一天他都是和笔下人物共同度过的。随着人物关系的终结,他难免有悲凉之感,仿佛大幕落下,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