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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邓洁舲
本周之星:予衣
全进,笔名予衣,男,苗族,1978年10月出生于贵州务川,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贵州省第四届“金贵”民族文学奖、“十二背后杯”第三届中国诗歌擂台赛年度亚军等;有作品在《诗刊》《民族文学》《山花》《诗选刊》《散文诗》等刊物发表,著有诗集《神性之美》。
作品欣赏:
阿西里西是一盏灯
1
五一节前夕,师兄打电话邀约去阿西里西。一别三十年,的确应该聚一聚了,何况我对阿西里西神往已久。只是我向来不太喜欢旅游,尤其是几年前的那次挫折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窝在家里没走出去过。这个五一,在大女儿的提议下,一家人好不容易约定要去云南,大女儿说那里藏有她的七彩梦。我一下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僵局,不知如何回答,便支支吾吾挂了电话。所幸这次大女儿还算支持工作,虽然脸上写满了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一声不响地跟着上了车。
“务正道,吓一跳;纳威赫,去不得。”一句顺口溜像一根长长的扁担,把我和师兄挂在遥远的两端,拉成了半生的遥望。我是务川人,师兄是赫章人,我俩一北一西,替辽阔的贵州驻守偏远的“边疆”,毕业三十年竟然一次也没聚过。我没去过赫章,对赫章的印象也就停留在这句顺口溜里,不能说“去不得”一定比“吓一跳”糟,两者半斤八两,应该说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务川什么样子,赫章也差不多就是什么样子。赫章一直神奇地藏在我梦里,仅仅是因为四个神秘的字——阿西里西。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具体含义,但它们竟然用近乎神奇的笔法,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片比务川栗园更辽阔高远的草原。它们是一根线,将两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紧紧相连;是一束光,照亮千里之外的梦境。
2
没想到的是,对阿西里西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路远,而是山高。
从务川出发,一路向西,差不多三个小时就进入了赫章地界,山势开始不断向上爬升,路也渐渐飞了起来。一样的层峦叠嶂,一样的连绵不绝,但赫章与务川似乎有着天壤之别。务川的山高,高在个体的险峻;赫章的山高,高在整体的苍茫。“崔巍其高乎如量天之巨尺,嵯峨其壮哉似惊龙之蜿蜒”。乌蒙山以一己之力,将一只巨大的彩盘托举在云端,阿西里西就是彩盘里最绚丽的色彩。置身其间,仿佛到了另外一个天地,天空触手可及。
“我摸到云了!”小女儿把手伸出窗外,兴奋地叫起来。
“感觉我们都在云上飘。妹妹,你就是一朵彩色的云。”大女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昏昏欲睡的双眼突然被神奇点亮。
还没到半山腰,一阵风吹过,天空突然变暗,一会儿便下起雨来,好多人被迫停止攀登,挤在步道旁边的亭子里躲雨,有的甚至惊慌失措,赶紧“打道回府”。我和师兄看了看天空,再相互会意地看了看对方,带着家人继续前行。不久,雨渐渐停了下来,一束耀眼的阳光从密布的乌云里射下来,霎那间将整座山头点亮。
“看!云海!”有人惊呼。只见山岚奔涌如潮,填平了千沟万壑。云隙间偶尔露出远山的轮廓,恍若蓬莱仙岛。人在云中行,衣袖生白烟,一时竟分不清是云是雾。
山高人为峰。登上海拔2900.6米的“贵州屋脊”,仿若置身于一幅“万峰藏云下,人在云上行”的神奇画卷,群山沟壑尽收眼底,天空就在脚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蕴油然而生。巨大的风车显得小巧无比,像是天空赏赐给草原的星辰,在群山之巅转动着神性的光芒。
山高,天空亲近,前方辽远,万物在云雾的过滤中渐渐显露真容。脚下奔涌的云海,翻腾如世事更迭,遮蔽了尘寰的琐碎与喧嚣;群峰俯首静默,似亘古的哲人,默守着天地运行的玄机。此刻,风卷云舒之间,个体之渺小,如沧海一粟,融入这无垠的壮阔;而心魂之博大,竟可吞吐风云,与苍穹共呼吸。天地以永恒之态无言矗立,人立于其巅,方觉尘世纷扰如过眼云烟。淤积已久的云雾迅速散去,心中豁然开朗,突然明白,攀登的意义不仅在于征服高度,更在于这绝顶之上,万物褪去浮华,生命得以在浩渺与微尘的辩证间,照见自身的真实与宇宙的深意——所谓“峰”,不仅仅是山巅,更是心灯点亮后,心灵所能抵达的澄明之境。
3
步入石阵,恍若闯入上古诸神的棋盘。或许是因为坐落在贵州屋脊,离天空更近,“天上石林”才获得了日月星辰更多的灵气。石峰如列阵之兵,似撒豆成兵的神迹凝固在时光里。石与树在此缔结奇缘,藤蔓缠绕石柱如情人相拥,岩缝间钻出的高山杜鹃,以芬芳的绕指柔轻松化解岩石亿万年的生硬和冰冷。最奇的是“石上开花”的景象——不知名的灌木从光滑的石顶钻出来,披着云霞舞蹈,仿佛是石头用时光和血液开出的生命之花。务川也有不少奇特的石林,但比起天上石林来,它们都太矮,太瘦,太小,无法给人以内心的震撼。天上石林就是一座梦幻般的迷宫,它会带你进入另一个魔幻的世界。“二三亿万年前,这里还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洋。”师兄抚摸着石头上的远古海洋生物化石说。“啊,这怎么可能?这也太神奇了吧!”小女儿眼睛瞪得比天空还大。不仅仅是她,其实我也无法把眼前这座浩大的迷宫还原成一座海洋,把这些光怪陆离的石头还原成翻涌的浪花。亿万年那么远,又如此近,一切仿若一场无法描摹的梦。
可惜韭菜花还没开。师兄滔滔不绝,在我们面前绘声绘色地描绘八月的韭菜坪:星星点点的紫雾在脚下随风铺展,像星空,像海潮,如梦似幻,在大山之巅奔涌,在云雾之间摇曳。师兄一边抚摸小女儿的头一边说:“到时候,你们一定要再来这里,摘几簇星星、几串蓝宝石回家。”天色渐暗,但两个女儿的眼里分明闪动着明亮的光。
平均2000米的海拔高度,十万亩的蓝宝石星空,三十三里滑竹、六十六里韭菜、九十九股山泉……让我们有百万种理由,憧憬18℃的梦幻夏天。
4
二台坡,喀斯特地貌演化中形成的天然草原,四周标志性的山峦万峰耸立,连绵起伏,守护着眼前的一马平川,绿草如茵。早晨,当阳光推开云雾,阿西里西大草原在脚下层层铺展,绵延数十里,仿佛大地正以最柔软的胸膛承接天空,绽放漫天星辰。漫无边际的绿草随风荡漾,似海浪翻涌,与湛蓝如洗的天空相映成趣。流云投下斑驳光影,勾勒出草原灵动的轮廓。海拔近三千米的广阔天地,让人分不清是羊群和野花融入了白云,还是白云飘落在了羊群和野花之中。
二台坡,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以山之名,在巨大的平台上涂染春风,描绘千里碧波,怎么看都像一个山里汉子,从质朴而辽阔的胸膛里取出灯火,在掌心里抒写着唯美的诗和远方。
质朴如农民的师兄就是这个汉子。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沉淀十余年后,他毅然辞去工作,在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地方,在著名的“野马川会议”会址附近,开办了他的第一所民办学校。通过20多年的努力,星星之火沿着草原蔓延,如今已壮大成全省规模最大的民办教育集团,十多所学校就像十多盏灯,守护在偏远寂寥的大山深处。办学之余,师兄竭尽所能,每年捐资助力教育,帮助大山里的孩子走出大山。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一个不变的梦,为大山里的每一个孩子点亮一盏灯。“我当不了作家,但我希望能够以微薄之力,帮助太多有情怀的人圆梦。”
几缕阳光从云层里透射下来,他的脸如同初开的向日葵,温暖而明亮。
5
熊熊的篝火将草原之夜点燃,天空隐藏辽阔,在眼前收缩成为一朵炽热的火焰。师兄拉着我们挤进沸腾的圈子,跟着大家一起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来。此情此景,恍若昨日,在栗园草原,在龙潭古寨,我也曾这样以主人的身份邀请朋友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共享欢愉的时光。霎那间,务川的篝火在记忆中升起,与阿西里西的篝火相互交错重叠。所有的远行都是归程,所有的抵达都是出发。阿西里西是一盏灯,也是心之故乡。
篝火晚会后,我们一家人躺在草地上欣赏夜景。大女儿突然歪过头来靠着我的肩臂问:
“‘阿西里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指着营地的灯火和天边的星辰说:
“在彝语里,阿西里西是一盏灯。”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云南?”
“因为那里有你的七彩梦。”
“不,因为我想站在玉龙雪山采撷一段七彩祥云,为你重新点燃一盏灯。”
本期点评1:
《阿西里西是一盏灯》是一篇我很久没有读到过的沁人心脾的美文。作者是中国作家网原创作者予衣,我看投稿以诗歌居多。这篇散文显示了作者良好的汉语功底,它将流畅的技巧隐藏在浑然天生的语言里,不仅写出景之美,还能让人品出一层层妙趣。
在人机共创时代,对于编辑而言,“坏”是可以凭借专业水准与多年经验轻易判断的,但“好”之为“好”的细节、语法、伦理、标尺,则需要多重审视,因为要为读者负责,也为自己的职业尊严负责。这就是人工智能写作时代,编辑的尴尬处境。编辑洁舲把稿子推荐过来,我粗看一遍觉得很好,拿不准是否有AI参与,于是将这篇散文“喂”给几个数据库检索,还好,AI检测率非常低。这意味着这是作者创造力、原创表达能力凝结成的心血——那就可以放心讨论了。
“务正道,吓一跳;纳威赫,去不得。”文章所涉地名都在贵州境内,不为外人所熟知,带来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行文中,作者并没有因此引入知识性、风景化的介绍,而是如流水般往前流淌,自然而然将参与者及游览的前因后果穿插于其中。于是,读者能够跟随作者的驱车前行,用他的眼睛与文字去陌生之境,看喀斯特地貌所独有的山水、云雾,在山之巅体味全然不同的心境。
“人在云中行,衣袖生白烟。”尤其散文写到山巅云雾之景,文字表达既生动,又得汉语留白之深邃,语言古语化,意象与精神一下子具有古之高妙,既让人想到德国浪漫派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那幅《雾海上的旅人》,也让人想到魏晋时期行旅散文中,那种天真的意趣、乐观的心态。换言之,正是这种“前现代”的写法在当下行旅散文中构成新的吸引力:自然就是自然本身而非其它,人作为赤子孩童,在自然中行走,全身心的感受力跟随空间移动而不断敞开,心灵与空间互动形成动态的审美域。在这样的行走中,我们的心灵既不是为现实蒙尘的,也没有因袭历史与知识的“重负”去勘探新的“自然”。这是阅读这样的散文令人愉悦的奥妙。此外,如果细心,完全可以留意到文中不同语体的转换:口语负责亲人故友之间的交谈,诗性散文是作为今人的有感而发,古文则是以千年语言的文化积淀写景抒情达意,它们之间的切换和转承自然而然,不落窠臼,也带来一种阅读上的轻快愉悦。
——康春华(青年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在读博士)
本期点评2:
光亮,不需要夺目
这样一篇文章,无论在哪个季节读,都能领略到自己未曾亲历的风景。这样的文字我并不陌生,上学时就读过很多,无论是课本上的名篇,还是枕边的闲书。如今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打开手机,所有不曾抵达或无法抵达的远方,都近在眼前。声音、画面、情绪,饱满而直接。我曾以为,这样的写景文章会渐渐消失。但我似乎错了,文字,远胜于那些事无巨细的画面。因为它带着一种情感,独一无二,不在乎数据与流量的统计,像一本老书,只要轻轻翻开,就能摒除一切杂念。
文中最精彩的,是那段雨中登山的描写。面对不测的风云,人们通常选择躲避,挤在亭子里惊慌失措,或干脆打道回府。每一种选择都经过时间验证,趋向安全,也包含着对同行者的在乎。但作者与师兄却选择了“不闻不问”,带着家人继续前行。那一刻,地域的远近、时间的疏离仿佛都消失了。古老的顺口溜不再是一种标准,而成为一种连接。
这也正呼应了结尾关于“灯”的意象。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国家,在前行的路上都需要一盏明灯的指引。有了一盏灯,人便不会慌乱,能看清来路,也能望见身后身。这灯光未必耀眼如繁花,未必亮如白昼,但它就在那里,指引着脚步,就像我在黑夜中翻开的这篇文章,就像大海中的浮标。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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