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适书法鲜明的特征是书卷气和金石气。高二适的书法与学问可以说互为表里,正如古人所说的“字如其人”。在长期的研习中,高二适逐渐形成了一个由书学思想、理论研究、临池路径、创作方法和书法风格组成的高氏书学体系。其书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中国书法非常重视师承,赵孟頫提出的“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书学思想,不仅是说笔法的重要性,还在于强调对古人技法的传承学习。高二适运用剖析的方法对经典作品的笔法、点画、结构、章法、笔势、气韵、格调等一一研究,并反复临习,直至娴熟掌握。1960年高二适题跋《曹娥碑》数条临习体会:写此帖要如刀削剑淬,笔笔能立得住,无牵拘倚仗,俊爽焕发,贞烈之气跃于纸素,使观者起敬,斯乃得书道之性情也已。“笔笔立得住”是讲笔力,“贞烈之气”是讲气息,“书道之性情”是讲性情。“非收视敛听,心平气静,不能临此帖也。”此条是讲临习时的心理状态,勿急勿躁。“小字亦纯乎运腕,一涉指功即无成矣。”此条具体讲临写如何发力。“谨防板滞,板滞即俗作。”此条讲在临习的过程中要活。1940年,临《孔羡碑》(即《黄初碑》)题跋强调字法变化:学此碑要能稍变其字法,力避方板,须参以《石经》体。在研习《李贞武》过程中有对点画的分析:“高宗字法‘丶’尤厚重。”有对字势的掌控:“‘逐’此一字形势尤加。”有对字形结构的整体风格的理解:“诸字结体均圆浑。”有对笔法的探究:“‘九’隶法自“二王”来,传宗如此。”有对技法特征的总结:“笔敛而秀劲若神,筋重而清明如在。”在高二适所有研习数十种碑帖中,都有这样的技法分析,对待书法技法的师承,高二适从来都是反复揣摩,反复临习,不作一点虚妄的揣测,也不会来一通自我的发挥。他在《墨池编》题跋记下自己的作法:初学字时,每字要临摹多次,一字写五次,或两三行,得滑健之评乃止。高二适对正、隶、行、草诸体技法都进行数年、十几年、几十年的训练,所以笔下一点一画都有出处,诚如他学江西诗派的理念“无一字无来历”一样,高二适过硬的技法,为他后来形成独特的书风,为他“适吾所适”的书写状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高二适瘦劲的书学审美观来自固有的狂狷耿介的个性。杜甫诗云:“书贵瘦硬方通神。”高二适诗歌一生师法杜甫及黄庭坚、陈师道,他不仅于诗歌而且在书法上均全面接受“瘦硬”美学观。1966年夏,高二适在临习《宋拓祖石绛帖》时题跋:其实高二适早在10多年前就已经对瘦硬书风进行钻研。从1954年至1974年20年间高二适临习《大唐纪功颂》,我们可以从他题跋中窥见其对“瘦硬”的内涵的探索分析:学高宗书三数年,今夕始解瘦劲之气,宜于多筋处求之,乙未上巳夜中。此条题跋可见高二适对“瘦劲”理解有一段过程,但他边临习边思考,终于开悟,并对其帖作精细剖析:在“里而河清妖敛”下批注:“以下入瘦劲一路。”在“方神遂昏前”上批注:“以下尤细劲。”再批:“筋多于骨,尤为胜迹。”“有时骨重如山。有时笔轻似水。”高二适通过对比唐高宗另一《李真武碑》,提出心得,仍然抓准“瘦劲”之主骨:高宗之《贞武碑》后半神逸机流,如龙蛇飞舞。而此颂字铭词以次亦瘦劲天成,如以锥画沙也。是知两版均以后段见长。在此高二适总结了表现瘦劲的审美特点,要抓住“筋”“骨”,还要有“刚气”,如何表现这些特质呢?高二适提出最基本的两个方法。学唐太宗书要知斫阵法始佳,否则不成也。写此要有斫阵笔势,方为合作也。高二适手批《大唐纪功颂》《李贞武碑》《唐拓十七帖》(左起)
“斫阵法”“杀纸法”具体落实到笔法上,在高二适看来就是方笔圆笔的使用及使转:此帖笔意多与《圣教序》相近,方笔尤有势,转折分明,如新发于硎也。高二适追求瘦劲的书风,不是停留在技法的外在表现,而是追求雄伟俊秀的内在气质,他在《大唐纪功颂》题跋中指出:《贞武》俊秀,《万年》清劲,然均不逮此颂,兼有俊秀,而雄伟之气尤勃勃现于纸上,故如学唐高宗书,当以此为极则云,乙未三月雨夜中。经过10多年的研习,瘦劲成为高二适的典型书风。高二适一生追求魏晋风骨,但对“二王”不是全然接受,他坚守瘦劲美学观,以抵制滑入甜熟的境地。高二适的“高古忌俗”书学观,盖起缘于对章草的研究,认为造成书法尤其是草书恶俗的原因在于章草笔法的丢失。因为章草是今草之祖,章草保留了高古笔法。“二王”虽仍存留些许章草笔意,惜隋唐后鲜有书家窥其密奥,徒然追逐其滑甜一面。至唐虽有贺知章涉猎章草,但已成疲惫之态,高二适直言“贺字近俗,亦近章法也”,高二适一生未学宋人书法,并且多批宋书,在米芾字帖上批注为“恶札”。究其原因,1954年他在《宋四家真迹》上题批注得很清楚:1973年11月,高二适《林逋诗稿真迹》直接批注为“纯系俗笔”“恶劣”“毫无价值”:此诗稿纯系俗笔,林逋翁书固不佳,然绝不如此恶劣,而前后题跋鉴赏均觉无何价值矣。1959年高二适在《新订〈急就章〉及考证·序》中很有感触地说:“然今草已渐成恶札,考其原因,实章法之久不广传也。”1967年10月1日夜,高二适在给章士钊信札中再次重申此观点:草书须无唐、宋以后俗作,盖草生于隶。自章书亡于李唐,虽书家亦鲜及此矣。由此高二适提出“高古”书学观。1954年他在《宋克急就章真迹》题眉:以高古来观照名家名帖,以此为标准会有许多新发现,1959年高二适临《淳化阁帖·王洽书》题跋表示王洽不在王羲之之下:变古字法惟洽(领军)与羲之(右军)也,不然至今犹法锺张。1962年,临唐太宗《屏风帖》题跋推崇其“入古”:以章草和隶书笔法入草是高二适草书高古的不二法门,不仅如此,高二适以此推及楷、行书体,以全面实践他的高古书学主张。1959年高二适临锺繇小楷诸帖题跋:写此要参锺太傅《宣示》《力命》及《荐季直表》诸帖隶楷体式。盖锺、皇书均自古隶出,既不似王右军之变为今体,则其相同之处有同途共轨者矣。吾书隶、楷、草、章,当以锺繇、梁鹄、皇象、索靖诸家为师,而行草则一准右军笔法。凭借于章草,高二适胆敢挑战一切权威,1973年2月15日致费在山的信札很有意思:“指”隶,草作“指”,即所谓草生于隶之证。傅抱石已故,能画而不知书。林散之,乌江人,近年来始与鄙为友,作草无法,大家俗书,尤忌不使中,又其一也。惟破此俗书,非学汉隶不为功。尔日南京有书法印章展览,吾方与林书并也。尊著不律杂话,稍暇当为书章草奉赠。南北无书,见印本可断言矣,如《人民中国》等例。此信札可看出高二适的狂狷,他断言:大江南北无人能书,唯他高二适一人而已。他批大画家傅抱石不知书,指出好友林散之是俗书,其底气何在,唯在高二适通章通隶耳。诚然高二适与林散之两人所走路不同,甚至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审美取向,也无分优劣,然就其高古一味,高二适所言亦在理。(选自2021年5月25日《中国书法报》第320期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