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青海石油会战史的浩荡长歌 ——评曹建川长篇小说《父亲的高原》

时间:2025-12-18 10:17:53 编辑:Wendy 来源: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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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7年在鲁院与曹建川幸会,便陆续读到了他的许多作品。相识以来,每有新书出版,总会不远千里寄赠于我,见字如晤,这样的情愫古已有之。

这些年陆续读了他的长篇散文三部曲《在敦煌》《再敦煌》《出敦煌》,长篇小说《最后的城邦》等佳作。

曹建川祖籍四川,在敦煌生活二十余载,与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情缘。这份情缘让他对敦煌满怀热爱,并以敦煌为基构建起自己的文学精神高地。前些年,他怀揣文学赤子之心,凭借无限热忱、饱满的创作激情、源源不竭的灵感与充沛体力,始终行走在路上:路,是敦煌大道,是丝绸之路,也是文学之路。敦煌三部曲的创作,是他以文学执念回馈脚下热爱的大地,回馈文学给予的精神滋养,更是对敦煌最真挚的致敬。

如果说,敦煌三部曲是曹建川对敦煌的致敬,那么长篇小说《父亲的高原》,则是他以石油人的激情与热血,完成了对柴达木石油先辈的深情礼赞。

在《长篇小说的高度》一文中,评论家王春林说:我们看待一部长篇小说的优劣,具体的会落脚到思想的深刻性,对现实和历史以及人性的敏锐洞察力,人物形象刻画塑造的成功度,包括语言和结构在内的艺术形式的原则性几个方面。基于以上观点,来分析一下长篇小说《父亲的高原》。

历史悲情与命运图景的真实再现。在小说的叙述中,曹建川为我们展现了第一代进入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勘探人,他们怀揣着建设新中国的理想,从五湖四海走来,经历匪患,迷路,饥馑,生死,抵达茫崖。他们以苦为乐,以苦为荣,那是一个英雄的年代,其中有生死大义,有豪气云干。在柴达木盆地开始了一波三折的勘探征程。死去的驼工范建民、在与土匪交火中死去的战友,消失在南八仙的八个女地质队员、地中8井井喷失火、地中四井出油、涩深15井井喷等一幕幕场景真实再现了柴达木石油勘探历程之壮阔与悲凉。

明暗交织的叙事线索。小说在叙事策略上巧妙设置了明暗两条线索,双线并行推动情节发展。明线是象征兄弟情的铁丝玩偶。这是作家以浪漫主义情怀创造的一个用铁丝编织的玩偶:一个身子、两条腿、三只脑袋。以此为线,牵系着何满江、陈启仁、葛先华三人的兄弟情。玩偶象征着他们牢不可破的情谊、共同的命运,亦是他们命运共同体的具象化体现。

这个玩偶贯穿小说始终,前后共出现了五次。每一次出现,都标志着三人命运的重要转折。

第一次。是在他们抵达花土沟时。葛先华拿出了这个铁丝编织的玩偶。三人分别感言:“我们一个身子,装的都是柴达木的情怀。”“我们的两条腿,行走的都是同一条道。”“我们各自的脑袋,都是靠这一个身子、两条腿在支撑。”话毕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所道出的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和追求,只是彼时他们并不知晓,从此他们命运相连。

第二次。何满江即将前往汇报工作,目光落在帐篷床头悬挂的玩偶上,这是三人抵达柴达木后的首次分别,也预示着未来更多别离的到来。

第三次。在婚礼结束后,在家庭聚会上。葛先华再次拿出了玩偶。感慨:“你们不记得啦,我还记得的,你们看,我们是三个脑袋一个身子两条腿,我们三个人都是生死与共呢。”在席中,何满江一语双关:“......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可这人呢,还是旧人好。所以我们三人共同干一杯,为了新人成旧人!”此时三人已组建各自独立的家庭,情谊却未曾褪色。

第四次。何满江坐在陈启仁的墓前,将玩偶插进墓前泥土中,这一次是真正的生死永隔,三兄弟已有人先行离去。

最后一次。葛先华病重,临终前松开紧握的拳头,“他一直紧攥的拳头突然松开,手掌心里是那个一个身子、两条腿、三只脑袋的玩偶。”玩偶的每一次亮相,或关联死亡与别离,或见证情谊与坚守,既凸显了三兄弟同心同德、坚守石油事业的赤诚信念,也见证了他们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中,缔结的跨越生死的战友情、同志情与兄弟情,这份情义让人低徊动容,热泪盈眶。

小说中,不仅男人之间的情义让人动容,女人之间的情义也令人悱恻。邢秀丽与陈曼之间,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之情。邢秀丽心知肚明陈曼对何满江的感情。陈曼明知何满江爱的是邢秀丽,她爱而不得,却又爱的一往情深,一厢情愿。隐忍。压抑。这样的感情令人痛苦,绝望,二人却并没有相互撕扯,没有心生怨妒。反而让人感受到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姐妹,友情之暖,格外迷人。很多时候我们怀念逝去的年代,实际上是在忆念那些珍贵的,令人动容的人间情义。小说中并无悱恻缠绵的爱情,有的只是真实的人性,而平淡生活的人性之光,让这部小说格外动人。

小说的暗线是青海油田的发展史。暗线围绕青海油田会战历史中的几次重大事件展开。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以人物命运推动事件发展,于不动声色中将真实的历史大事件自然融入叙事。通过何满江、陈启仁、葛先华三人的生命历程,完整呈现了青海油田65年的发展变迁,他们既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亲身参与者。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小说结尾,生与死又开始了新的轮回。而曹建川写出的正是大地上的生生不息和历经沧桑的命运轮回。

鲜活立体的人物群像。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近五十位,不含执勤战士、土匪等一闪而过的角色,却个个性格分明、形象鲜活。

性格决定命运。三位主人公的命运相互交织,推动着小说情节发展:何满江出身行伍,性格直率武断却重情重义,带着军人特有的霸气与坦荡。他将兄弟的事视作己任,却因一己之见,武断决定了葛先华与孟丽萍的婚姻,为二人日后的婚姻不幸埋下隐患。

陈启仁善于做思想工作,情感细腻内敛。他对丁克秀悄然动心,以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追求爱情,与何满江对邢秀丽的热辣表白形成鲜明对比。

相较于何满江和陈启仁的婚姻,葛先华与孟丽萍的婚姻则显得苍白空洞,令人叹惋。葛先华身为地质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斯文儒雅且怀揣理想情怀。他的性格注定了其婚姻的被动,一辈子处于被“结婚”的无奈中,这段缺乏爱情的婚姻,彻底埋葬了他对美好爱情的期待与向往。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只是平淡的日子。

何满江以为,三兄弟同进柴达木盆地,也要同时举行婚礼,殊不知,却罔顾了葛先华和孟丽萍的感受,婚礼现场难免尴尬。而二人勉强成婚的悲剧更在于,低估了婚姻对生活的影响力,杀伤力。“他们,埋葬了婚姻,也被婚姻埋葬”。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的婚姻是不幸的,为了生活而生活。他们的不幸,多少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

被命运裹挟的个体。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而有的人却活成了命运。陈曼即是如此。小说中“陈曼替邢秀丽拜堂”的情节看似荒诞,却暗合了那个年代的无奈。邢秀丽在敦煌返回茫崖的途中遭遇暴雨,耽误了返程时间。婚礼如期举行,新娘未到,事出无奈,只好让陈曼替邢秀丽拜堂。有的时候看似荒诞,却不知道,主宰我们,左右着我们的,实则是一个叫命运的手。先是陈曼对何满江是“一吻”深情,从此一心相系。那是陈曼在得知八个姐妹走失,搜救无果,大队人马要撤回去,一时晕厥。经何满江做人工呼吸后醒来。从此暗生情愫,一厢情愿地钟情于何满江。再是替邢秀丽拜堂成亲,后来邢秀丽离世,陈曼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何满江的第二任妻子,用她的话说,是替邢秀丽活着。小说中陈曼情感归宿貌似圆满,但究竟是替身,这也是她的悲剧。生活的光怪陆离,命运诡谲,也由此可窥一斑。

书中的次要人物同样刻画得生动鲜活,尽显人性的多面性。张二嘎子为人尖滑,侦察兵出身,工作中投机取巧、唯利是图,为留在队伍不惜用阴谋连累何卒,饿殍时期还搞小团体吃喝。但在井喷发生的危急时刻,他在转身逃跑之际仍不忘推一把呆若木鸡的何高,这一推救下何高一命,展现出其人性中的良善微光。曹建川籍此写出的正是人性的复杂和幽微。

何卒活得谨小慎微,身上既有悲壮大义,又难逃内耗,在与张二嘎子的矛盾纠纷中,人物形象愈发丰满立体。陈兵面对准备中途离去的同伴,并未绝情相对,而是递上钱财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共事一场,你们绝情,但这片土地不能断义。”简单一句话道出人间温情之美,让人动容泪目。

身临其境的场景描写。小说的场景描写极具感染力,无论是孩子们对食物的渴求,还是人对生命本能的欲望,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张二嘎子哼着小曲儿往家走,远远地就停住脚步,只见自家窗户下聚着黑压压的一堆小脑袋,像一排冒出泥土的鼹鼠。张二嘎子抽抽鼻子,空气里确实有一股炖肉的味道,那味道清晰明朗,无处躲藏。张二嘎子也不敢大呵斥,就悄悄走过去,朝那些脑袋上招呼着巴掌,“啪啪啪,啪啪啪!”那些脑袋矮下去又冒起来,矮下去又冒起来,就是不离开他家的窗户。张二嘎子没有办法,回家端出一盆子牛肉块,给那些小脑袋一人一块,给一块吼一声“滚!

在这个场景中,味道变得可见可嗅,既写出了张二嘎子人等偷吃独食的鬼祟,又写出了食物对孩子们本能的诱惑,有时人与动物并无两样。

去上班,大街小巷里的大人、小孩都奇怪地盯着张二嘎子看外星人似的,看得他直发毛。在巷子深处他逮住一个小孩,问道:“看老子干啥呢?”小孩也不回答,眼睛还是直勾勾的,专盯着他的嘴巴看。张二中戛子将嘴巴张开,露出痛失了一颗门牙的嘴说:“看吧看吧,老子嘴里啥都没有。小孩”吧唧“几下嘴,使劲儿挣脱开张二嘎子的手,跑开几步,停下,转过身,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要啃掉他一样。张二嘎子一跺脚,说道:你们咋跟那群狗一样呢,我家骨头也没有了啊。

这般描写不仅让张二嘎子毛骨悚然,也让读者身临其境,感受到那个年代的生存困境。

小说中不但细节描写鲜活动人,大场面同样写得宏阔大气、血脉情深。整部作品既有历史长卷的厚重感,又兼具诗意与人情美,成功重现了一个时代的石油英雄群像——历史会流逝,但英雄精神永远长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冷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花土沟。柴达木石油人对于找到石油大场面的梦想和追求一直在。他们灵魂向上,精神高贵。

凝练诗意的语言艺术。语言是小说的灵魂。再曲折的情节、再鲜活的人物,若没有精湛的语言支撑,读来也会索然无味。《父亲的高原》前后历时八年创作,先是剧本两稿,总计百万字。将60万字的剧本改编为41万字的小说,聚焦在进入柴达木盆地第一代石油勘探人身上,这对作家的叙事功力是极大考验。小说中字字雕琢、句句打磨,语言凝练而富有诗意,如中国水墨画的留白,给人以丰富的想象与美的享受。

“南方的山是将骨头长在里面,而北方的山却是将骨头长在外边,他们探寻的宝藏都藏在山底下呢,这才叫不显山不露水,这才叫男人山,雄性的山。”“留下的是悲壮,每一粒沙,每一个尘埃,都是血脉,都是生命。”“那里,是柴达木石油的编年史,一代又一代,倒下的是身躯,挺立的是丰碑。凝固了生命的墓园,是血色柴达木石油的精神殿堂。”读得人荡气回肠,不忍释卷。“西宁。小桥。”仅用两个词表达,留白悠长,隽永深刻。

小说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命运的洪流,时代的大山,每个人都成为微不足道的尘埃,随波逐流。曹建川以节制隐忍的叙述,完成了青海石油史波澜壮阔的书写。凭借其深厚的文学积淀与对青海油田历史的了然于胸,他构建起这部气势磅礴、荡气回肠的作品,以辉煌笔墨呈现了青海油田勘探开发65年的壮阔历史。

这是一部为柴达木石油人树碑立传的佳作,必将载入青海油田的发展史册,也为中国石油发展史献上了一部厚重的文学力作。

2025.11.17,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