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沉淀与时间迷宫 ——小说《边境》《红楼梦寻》简评

时间:2025-12-18 10:13:25 编辑:Wendy 来源:《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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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具有当下流行的“淡味”,通过几起戏剧性事件串联起主要人物十几年间的命运起伏和人生转变,这些“硬”事件如多米诺骨牌般彼此关联、相互触动,展现出人生进程中那些难以言喻的微妙瞬间和独特况味。边境对“我”而言是一个执念,放在心里十四年,并最终得以释怀,整篇小说的核心主题是:遗憾和释怀。

遗憾如一条无形丝线贯穿整个故事,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是,主人公与相恋三年的警察“海东青”之间无疾而终的爱情。由于“海东青”需要回到边境履行“家训族规”,年轻气盛的“我”出于现实考量无法与他一同奔赴,在不断的争吵和拉扯中情感不断消磨,致使“海东青”最终不告而别,留“我”一人独自在生日当天暗自伤怀。这起失恋事件对“我”产生的深远影响,在十三年后踏上边境小城之时形成了某种“回响”。二是,当年作为记者的“我”与山乡少年徐厚安告别,事出突然。“我”骗他叫“海东青”,并将真实“海东青”的事安在自己代班的公安口记者的身上,还告诉他海东青是东北边境飞得最高、飞得最快的鸟。这些脱口而出的“谎言”让年幼的徐厚安对边境、警察产生执念。

在那个僻远的山村,“我”除了认识徐厚安,还了解到小女孩小语和她的重度精神分裂症妈妈的故事。这个无法忘怀的故事里,有着没有写进报道的细节:徐厚安耐心地教小语怎么让她的妈妈吃面包。当徐厚安问“我”“人是不是会越过越好”,“我”回答“当然”,虽是无心之语,却在年少徐厚安的心中种下希望。“我”去山乡报道脱贫是工作,对于徐厚安而言,却足以改变他的人生。“我”在此次采访中的种种经历,最终促成了“我”离开记者行业。

两次告别都没有“正式”发生,充满遗憾与无奈。“我”虽然与徐厚安说了再见,但在年少的徐厚安心中,离别是什么?如同母亲的去世一样,对他来说是个谜,需要他用毕生去回味和解答。十三年过去了,“我”在徐厚安心中不经意间种下的执念开花结果,两人东北边境小城意外相逢。此次相遇也可以称为“不告而遇”,双方都认出了对方,却因身处一起警察追捕事件而没有相认。此处原本可以写成催泪的重逢戏码,但作者高明地让它以一种寡淡、含蓄的方式带过,反而给读者留下回味空间。

重逢而没有相认,当年的“不告而别”带来遗憾才得以在时间长河里稀释。“我”事实上深知不会在边境小城遇到真正的“海东青”,但“我”还是去了;能遇见徐厚安,已然算一个意外的惊喜。放在心里十三年的边境作为“我”的执念,至此终于可以释怀。在此,长大后的徐厚安与记忆中被爱情光环笼罩的“海东青”叠印在一起,真正的告别在此发生。“我”与徐厚安的相遇,也是与记忆中的“海东青”告别。要让徐厚安与“海东青”合二为一(宛梦若幻,亦真亦幻),“我”与徐厚安的相见就不能真的发生,作者将其作为追捕事件的背景让双方心知肚明、隐而不显,这种处理方式比较高明。

《边境》是以回忆叠回忆。叙事从当下开始,“整整十四年过去了”,说明主人公所要回忆的是发生在十四年前的往事。但紧接着,第二句“去年,我在北部的边境,再次遇到徐厚安”,读者原本期待切回十四年前的叙事线,却突然被拉回到与当下相当接近的去年,这颇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来回切换叙述时间的况味。“整整十四年过去了”,也如同王小波评价杜拉斯《情人》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沧桑感尽在其中。

整篇小说巧妙地处理时间线索,将回忆、补叙与当下的叙事线交织在一起,不断在不同时空维度切换,剥茧抽丝般带出故事背后隐藏的丰富信息。这种叙事方式让小说有时突破第一人称的限制视角,转换到全知视野,为读者呈现更加全面的故事画面。比如,“我”如何知道徐厚安从贫困山村小男孩成长为边境警察的过程?既然我们并没有在边境小城相认,“我”又如何知悉“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他陪着小语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的冬天,小语妈妈在冬雨之夜走失”……这种视角的自如转换,让读者深入主人公内心的同时,也在“我”的回忆中感受到淡而有味的无奈和释然。

此外,作者也懂得把控和调整叙事的节奏,在段落之间适时插入单独成段的短句,犹如古诗中的韵脚,强化了故事的叙事节奏和情感氛围。比如,“自然,我也不例外”“一个包子,一碗豆浆”“是的,错不了,徐厚安!”“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知道,当然知道”……这些叙述像“我”的自言自语,让整个故事宛若一场发生在内心深处的深切独白,既有对曾经恋人不告而别的不解和怨恨,对“我”模仿“海东青”无声离开徐厚安这一行为的悔意,以及多年后回首往事时感到的复杂的释怀之情,又有对命运奇妙安排的惊喜,饱含岁月沧桑的情感沉淀。

年轻时,我们对爱情和生活热烈而决绝,非要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丝毫不容模糊和犹豫。然而,随着时间的无情漫过,曾经的惊心动魄再谈起已云淡风轻。就像小说中的“我”在经历与徐厚安的意外重逢和紧张惊险的警察抓捕后,晚上躺在床上依然能“心里安静,没什么涟漪、悸动、波澜……”。十三年的漫长时光,“风雨扑面也好,星光照路也罢,悲喜交替的缝隙里”,“我”已然能笑着答复:“有些旧事、有些过往似乎也可以、也能忽略不计。”曾经的恋情不再难以启齿,未曾写进报道的细节也能如实回忆。“我”不再似年轻时那般决绝,这是岁月赋予人的成熟和智慧。

小说将背景设定在边境小城,空间上的距离让故事笼罩上一层神秘感,让人想起武侠世界里的塞外,既有现实生活的质感,又隐隐透露出超脱现实的虚幻。作者在小说中道出过关于这座边境小城的不少信息:境外的人会过来吃早饭,“英语、乌克兰语、俄语,混杂着本地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似乎对应着现实中的某个边境小城,但又不那么让人确定。此外,故事的时空指向有时候相当明晰:“我”在十四年前做过深山扶贫的系列报道。

小说中唯一的真实地名是青州,其他地方则用东北、边境、南方等模糊的地理词汇代替。青州是以北朝佛像静谧笑容闻名的城市,这个词本身就能唤起一种古意,整篇小说的文风也是如此,叙述风格颇有武侠小说中的洒脱韵味:“我”如同一位跑到边境忆旧的落寞侠客,不期然遇到了十三年前帮助过的男孩。此外如南方采访、从记者工作转行到教培行业等故事元素,都紧密地与时代的脉搏相呼应。

小说中多是此类实与虚的结合。“海东青”这个名字既是“我”的名字,是“我”爱上过的边境警察的名字,也是那种虚构的在边境飞得最快的鸟的名字。于“我”而言,它更像一个幻觉,是爱过留下的印记,始终牵引着“我”向边境而去。“那时候的我,因为一份小小的爱情拿不准自己”,此后十四年间每每想起都是悔意。这个边境警察真的存在吗?是不是也是“我”的幻觉?他并没有像徐厚安、小语那样得到立体的形象刻画。也许主人公不想再回忆起相恋的细节,毕竟是对方不告而别在先,让“我”徒留悲伤。

作者懂得在小说中谋篇布局,不长的篇幅满是呼应的细节、留白的张力,读来异常流畅,能不断挖掘出故事背后的深意。遗憾、后悔等点到为止的情感,最终都在“心里安静”中沉下去。小说中“我”与徐厚安重逢,实在精彩。两人分明已经认出对方,却没有深度交流。简单的对话停留在陌生人之间(“豆浆放这儿来”),以及公职之间(“他有枪。趴着别动”)。我们无法知道徐厚安与“我”再次相遇的心情和心理,毕竟“我”是徐厚安生命中的贵人,但这正是这篇小说的妙处,以硬叙事搭建起故事的框架,却在细节之处用软处理的手法描绘出人物微妙的情感变化,让我们不禁回忆人生中的奇妙际遇。

《红楼梦》的未完成,作为叙事的引子,牵引出了《红楼梦寻》这篇科幻小说。“我”是一位因实验意外失去时间观念的科研人员,失去时间观念让“我”在通过意识体找到完整《红楼梦》的过程中具有独特优势,因而被导师选中。于是“我”和机器人“卍”、智能体“白龙马”踏上了西去的旅程。在前往曹雪芹故居、青埂峰、金陵等地的过程中,发生不少奇妙的际遇,世界上最孤独的龙、石头等角色轮番登场,“我”最终找到完整的《红楼梦》。

小说巧妙地将现实与奇幻融合,在亦真亦幻、古典与现代科技的交织中,探讨了时间和创作的奥秘。“意识体”是作者创造的概念之一,如同雁过留痕,只要一个事物在这个世界存在过,意识体就会随之产生并独立存在。小说中写道:“每个圆代表一个时空的《红楼梦》。我们要找其中具备完整《红楼梦》那个圆的圆心,也就是元点,只要找到它,意识体中的数据就可以在这个点上坍缩为实体。”这是整篇小说的题眼,告诉读者如何按图索骥。

找到“元点”,就能揭开《红楼梦》的秘密,这需要用到“通灵宝玉”。通灵宝玉在《红楼梦》中是女娲补天剩下的通灵宝物,在《红楼梦寻》中则成为一个量子数据信息探测仪,它是连接现实与意识体的桥梁。由于人的记忆会对《红楼梦》形成干扰,“在寻找它的元点时,陷入自我经验建构起来的记忆迷宫”,没有时间意识的“我”,便成为寻找《红楼梦》的天选之人。

时间的相对性和记忆的不可靠性,是《红楼梦寻》这篇小说的核心命题。时间被认定为线性的,是人类意识诞生后的产物,小说中将其与记忆等同,但时间很可能并不存在,乃是人为的理解世界的隐喻。在小说中,时间是如梦一般的复杂迷宫。“我”最终在金陵城大观园墓园中找到《红楼梦》“元点”,用通灵宝玉填补无字碑上的缺口。在这过程中却意外发现,“卍”才是真正的意识体,甚至就是曹雪芹的意识体,这是破译《红楼梦》残卷的关键。

《红楼梦》未完成之谜一直是文学研究中的热点,很多作家、学者都试图填补这一空白。小说中的“我”虽然找到完整版的《红楼梦》,但这个版本在“我”面前转瞬即逝,如雪花般消散。这似乎暗示,人类对于《红楼梦》的奥义其实无法完全解析,未完成并非只是遗憾,它留下了无限的解读空间。最终,完整《红楼梦》只能借由“我”的回忆复原,似乎指明了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只在于作者,还在于不断有读者与其展开对话,对其进行解读。

《红楼梦寻》展现出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将量子科技、意识体、时间观念等抽象的概念与古典文学作品相结合,创造出了一个博古通今的奇幻世界。科幻概念对于读者有一定的阅读要求,但由于小说融入耳熟能详的《红楼梦》内容、西游记等冒险叙事的设定,再加上作者简明清晰的叙事、生动诗意的语言,整个故事变得引人入胜。特别是写到金陵城,对城内古典建筑、风俗习惯的描绘,让人目眩神迷。这座金陵城并非完全真实,而是由记忆与幻想构成的“意识体”。在元宵佳节,金陵城内生活过的历朝历代的人与物纷纷现身、相互叠影,既有古典的诗意又具科幻之美。

小说语言优美、文笔细腻,大量的比喻、拟人顺手拈来,给人独特的韵味。“我翻转着叶片,手上渐渐流淌出数道绿色的河流”,“像一片温润、凝固的水”,金陵城城墙“连绵成一道和缓幽暗的曲线”,“字迹,在整个天幕醒来”,卍“以垂钓的姿势,在雪花中失去所有声响”……生动传递出故事的氛围。同时,小说对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有刻画,“我”在金陵城中感到的迷茫与困惑,以及对“卍”身份的恍然大悟,都通过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加以表现。

事实上,“我”的叙述腔调颇为迷人,读来能感到“我”性格的随和、乐观,面对路途上遇到的各种困难、意外,都能够保持一种淡然的态度,如石头偷偷开走“白龙马”,让“我”失去所有装备,“我”虽有所抱怨,但仍坦然接受——“阳光清朗,山风依旧,世界有它摇曳的方式”。小说中屡有此类微妙金句,像“希望是没有用的,你要百分之百相信,未来才会真的发生”,让整个文本笼罩在一种神秘诗意的氛围中。小说结尾,“我”想起留在金陵的卍,“雪花声中,不知它是否又进入一场新的梦里”,留给读者的便是“庄周晓梦迷蝴蝶”般现实与梦境难解难分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