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钟求是的代表小说《宇宙里的昆城》《地上的天空》《等待呼吸》等塑造了一系列的理想主义人物形象,如科学家张午界、邮政员朱一围、留学生夏小松和杜怡,他们不断对抗世俗现实的束缚,破界前行,努力寻求自我的重生。同时,钟求是还塑造了杜怡、徐从岚、陈宛、傅曼等一系列独特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不仅可以引发当代女性的精神共鸣,还实现了对女性命运的反思和对社会性别观念的人文批判。此外,钟求是小说叙述策略高超,总在不动声色中展开叙事,且在叙事中蕴含深刻的社会批判力量。
关键词
钟求是;人物形象;理想主义者;破界
“破界”这一观念来自钟求是的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这个令人震撼的时代孤勇者的故事,生动地塑造了科学家张午界为追求梦想,而不断对抗束缚、打破科学界限、重构自我的鲜明形象。在为这位俗世的失败者、精神的勇敢者心动之余,我忽然联想到钟求是获评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地上的天空》中同样洋溢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凡人朱一围,不断挑战俗世的束缚。我又想到《等待呼吸》中的理想主义者——留学生夏小松和杜怡,在令人窒息的生存与精神压力下,他们不断进行着自我的突围。在钟求是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这三组来自不同群体的人物(钟求是小说中的人物,无论何种身份,大多是与之相似的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生活不同空间、不同维度的精神缺氧困境,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破界而行,寻求并等待着自我的重生。他们坚守着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精神,令人深受感动。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也帮助我们厘清了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这是钟求是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的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人物形象。
一 破界而行的理想主义人物形象
《等待呼吸》书写了20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个体命运。理想主义者、留学生夏小松和杜怡在经历一系列的人生磨难后,夏小松在社会的剧变与动荡中不幸离世,他的妻子杜怡在国内外的辗转中艰难为生,但仍坚持以理想主义精神引领着自己的身体、生育及命运。她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力挣扎,破界而行,不断追求向善和向上。在结尾处,阿尔巴特街的油画、夏小松的坟墓,以及贝加尔湖畔的杜怡母子,这一切构成从“缺氧”到“氧气者驿站”的潜隐圆形叙事,终于完成了闭环。我们也见证了内心日益强健的理想主义者杜怡,她变得通透沉静,她的人生日渐澄明。
在《地上的天空》中,热忱的普通邮政员朱一围,因痴迷于名家签名本,加之热爱阅读,尤其钟爱余华的小说《第七天》,使他在平凡的现实生活里,内心悄然平添了一个隐秘的、向上的天空维度。于是,他在卑微的生存与琐碎的日常中不断寻求突围,自以为找到了与自己共鸣的精神伴侣,也便走向了一个不同凡响却又令人唏嘘的结局:打破现世凡间的界限,构建起来世幸福的理想。《地上的天空》可谓是致敬余华《第七天》的小说。余华笔下的杨飞在死后灵魂出窍的七天里讲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是亡灵游离在生死之间,以死观生;而《地上的天空》讲述了朱一围与陈宛之间隐秘情谊逐渐浮出水面的故事,是凡人朱一围破界,憧憬死后生活,以生观死。作者的叙述沉稳平实,情节却跌宕起伏,朱一围最终如愿地飞到了他所向往的天堂,等待他的梦中伴侣陈宛死后来到天堂,以做来世夫妻,共同呼吸“幸福”的氧气。他要创造新的自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我们因为朱一围不合常规的破界行为,而记住了这个卑微却独特的人物。
《宇宙里的昆城》中的科学家张午界,堪称作者践行“好小说是语言艺术无界驰骋”这一理念的一个范式。张午界(亦可叫作张无界)引领我们翱翔宇宙,深入其理想主义的灵魂内核。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我们通过小说及小说人物可以逐步找到其中人与自然的宏大命题。坚信50年后,人们必能与张午界一同见证新的科学巨变。尤为可贵的是,钟求是用心为这些他钟爱的人物破除俗世藩篱,铺展他们不断破界、灵魂得以自由呼吸的未来,这可颇具象征意义。在此意义上,钟求是笔下的三组人物从个体困境中破茧而出,升华为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精神奋斗史,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他们满怀期待甚至欢喜地迎接死亡。正如朱一围妻子筱蓓对他临终的描绘:“消瘦里还有东西……是高兴”,“那些日子他一直挺愉快”。我们知道,那是他对“下一世婚姻协议书”的期待,他要在另一世界等待他与陈宛的“婚约”。一纸游戏般的协议,却承载了朱一围对自我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期待。在朱一围眼里,死就是重生。他认为他可以突围俗世,“白云可以从天上到地上”,那么,“人也可以从地上到天上”。
张午界同样期待死亡,向往重生,因为他认为,死亡是他重新呼吸的新生之门,是他通往宇宙的奥秘之门。殊不知,他越是远离俗世生活、疏远亲友,亲友也随之渐行渐远。天才往往难被俗世所容,正如午界之妻徐从岚与“钟”(可看作钟求是的化身)的对话所揭示的那样:
徐:他举着长矛,不顾一切地向着自己的梦想奔去,甩掉周围很多的人。但这种行为落在别人眼中,也许只是一个笑话,说得正式一些,他望向天空执着了许多年,也许恰恰是被人类正常生活所淘汰的过程。
钟:不对,从岚你不能这么想!支撑堂吉诃德行为的是幻想,而支撑午界行为的是好奇。以前跟你说过,我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看了午界那封信,我忽然明白他有着更大的好奇心。我好奇的是人,他好奇的是宇宙,而人只是宇宙中小小的存在……
徐:求是你讲得很好,你这样理解午界,我觉得自己说了一下午也值了。不过我的内心又告诉自己,我多么希望他是个勇敢的人,又是个平常的人。我多么希望他每天正常回家,吃过饭陪我一起散散步聊聊话,在我每年生日的时候送我一只蛋糕,一直到老……
俗世与天才的理想实在难以兼容,这样的理想主义精神早在张午界的中学时代就鲜明存在。作品写到,少年午界从天空“星子”的距离和速度便能推算出昆城在宇宙中的方位,进而执着于揭示宇宙起源的物理学超弦理论,不惜与他亲爱的家庭、恩师诀别。他追问道:“眼前一片黑暗,但我们已经快抓到钥匙了。只要抓到这把钥匙,便能打开一扇窗户,见到外面的光亮景象。我们是最接近这把钥匙的人,即使等不到目击光亮的那一天,也不可能放弃寻找钥匙这个过程。”
如此疯狂的执念,自然不被世间所理解,再加上生活的重压,均使他感到窒息,难以在现实世界中安然生活,也无法在他理想的无界之境中自由翱翔。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无助和执着理想,如此的“乌托邦”,都令“我”(同样是理想主义者的作者)感到疑惑,甚至深受震动。张午界却反问“我”道:“人类为什么不可以乌托邦一点呢?”于是,我们明白了钟求是之所以偏爱长篇小说《等待呼吸》、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短篇小说《地上的天空》,是因为它们承载了他那同样满怀理想主义的精神,深刻反映了他对世界的认识和对人生的思考,具体体现在三种关系上: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同时,这些作品也揭示了这三种关系在现实中的复杂而矛盾的困境。惟此,我们读出作者钟求是对小说的忠诚,读出小说人物特立独行的生活质感与精神魅力。
二 沉稳叙事饱含的文学批判性力量
朱一围期盼的来世婚约不过是一场自我陶醉,他心心念念的对象陈宛并不认同。一方面,现实和真相是如此的残忍;另一方面,朱一围又是如此的欢欣。二者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陈宛说:“你想呀,以前两个人喝茶逛店看电影,再靠近也还是朋友。有了这张协议垫着,待一起时我偶尔会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位未婚妻。”我说:“你喜欢这种感觉吗?”陈宛说:“不喜欢。”我说:“为什么?”陈宛沉吟一下说:“我对一围有好感,但没有依靠感。”我说:“你是说不爱他?”陈宛“嗯”了一声说:“还不到那个程度,这也是我……没把身体交给他的原因。”
钟求是把生活的真相如竹笋般层层剥开,支撑朱一围欣然赴死的真相,既可笑又令人肃然起敬。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朱一围以自己制造乌托邦的方式来实现对人生的破界和反抗。在我们与陈宛含泪的笑里,悲剧的批判力量赫然而生。
《等待呼吸》聚焦于一代人的个体命运,其演绎过程依托于一个巨大背景——世界发展进程中的社会大变动。因此,钟求是的叙事是宏大的。夏小松等人物在时代的巨变中,穿梭于不同空间,探寻能够自由“呼吸”的栖息之地。在主人公累累碰壁的过程中,现实深处透出的细微光影,映照出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复杂面貌。一个个怀揣理想的青年在现实与人生的夹缝中奋力突围,这无疑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何以沦落到连呼吸都需要等待的地步?钟求是沉稳的叙事背后,蕴藏着强大的批判性力量,而对现实的观照,正是文学正典的核心所在。
这种批判性同样体现在《宇宙里的昆城》中张午界这一人物身上。优秀的科学家在世俗社会中难以立足,这是世俗的失败,却无疑是精神的胜利,也正是“失败者”故事所蕴含的深刻意义。人物如同堂吉诃德,叙述则如同《西游记》中以最“稳妥”的方式完成最“危险”的任务一般,钟求是同样以平实沉稳、不动声色的叙述,完成了最惊心动魄的故事。他成功塑造了一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时代孤勇者——科学家张午界的形象,引领我们与人物一同探索其生命驿站(冷冻生命),并一步步破界,抵达张午界的宇宙视角和精神内核。这不仅让我们共同理解所处的世界,领悟生命的意义和宇宙星光,更深刻体会到人物对人类社会结构性暴力的彻底失望与批判。
在张午界心中,宇宙是无界的,精神是无界的。当他无法抵达自己追问的无界境界时,他宁可选择休眠50年,这实属令人震撼。在结尾处,张午界因无法承受自己的理想之重(即超弦理论的世界命题),决定冷冻自己50年,期望在50年后借助医学奇迹苏醒,以迎接超弦理论的诞生。如此疯狂的人生,以及科技革命改变世界的念头,我们今天都已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感知。然而,钟求是早在2019年便洞察到这一点,并在前两年便将其表达出来,具有非凡的启蒙意义与思想重量。尽管我们也意识到: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但其中的悲壮结局、强大的精神力量以及作品的思想深度,尤其张午界这个“仰望星空、献祭理想”的鲜活形象,无不令人肃然起敬。钟求是写道:“我也坚定地认为,此时午界离我很远,又离我很近,他身上精神层面的东西,都收留在我的时间里,在时间的流淌中,我与他同在。”我想,作为理想主义者,我们也与午界同在。
还有午界的妻子和大学同学徐从岚,同样是一位独立而个性鲜明的知识女性。作者不仅书写了这个人物的成长历程,还给予了人物深切的同情与理解。徐从岚从最初沉浸于恋爱和家庭情感,到走向自我实现,在海外艰难的生活和破界学习中成长,可以说她将夫妻关系视作自我修炼的道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她追求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和午界都深知,谁也无法超越午界的执念。即使离婚后,徐从岚仍不远万里回昆城,几经周折买回丈夫家的老宅。这一颇具人性深度的情节,不仅是为了守护老宅桂树下埋藏的五十年约定,更体现了理想主义者的情义,以及渡人亦是渡己的境界。真正的觉醒无关性别,只关乎对真相的追求;拓宽视野,破界前行,不再局限于小情小爱,永远向阳。
还值得一提的是,钟求是特别擅长讲故事,且总是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展开,草蛇灰线,静水深流,展现出高超的叙述策略。例如,《等待呼吸》和《地上的天空》均采用了倒叙框架。前者以东欧剧变中的一颗流弹终结了夏小松的生命,但他的理想主义激情并未中断,反而贯穿于整部小说,尤其在妻子杜怡身上得以延续;后者则通过处理主人公朱一围的遗物签名书,来回溯或还原人物形象,利用结局先行的手法,引导读者的注意力从“结果”转向“过程”,从而深化小说对人物命运、事件因果及主题深度的探究。《宇宙里的昆城》则采用了非线性叙述手法,叙事在不同时空线上跳跃,还通过他人回忆、信件、证据等碎片化信息进行回溯,呈现人物不断破界的丰富性,勾勒出张午界栩栩如生的理想主义者形象。
《他人的房间》同样讲述了偶然相遇的男女主人公,正如“我”因朱一围之死而意外认识陈宛,“钟”因震惊宇宙的昆城中学同学午界而与数十年没有交集的徐从岚往来。在这部小说中,男主人公郭家希和女主人公傅曼在疫情时期相遇,失业潦倒的郭家希借住在大学室友江溢的新房,展开了一场看似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在那样的特殊时期,我们总是期待孤寂的男女主人公能成就一段爱情,然而一切情感都隐而不露,欲言又止,最终望而却步。尤其是傅曼的母亲与外婆的期待,当得知郭家希并非房主后,虽略显失望,却转而希望他能成为上门女婿。此外,因买不起房子,郭家希与相处三年的女友小菲分手等细节,都增加了男主人公在现实中的失败。失业者郭家希同样是一位理想主义者,面对傅曼时惶恐不敢造次,但他心怀善意和憧憬,在手机里“收藏”了他和傅曼的合音。他“把手机放到耳边,一段男女合音的吼叫从远方穿空而来,那么愤怒又那么伤感,像是一颗石头挣脱手掌后的激动飞行。”
有论者指出,这吼声是“生存窘迫的时代青年对沉闷压抑时代现实的一种强力抗议”。当我们读到,郭家希默默注视楼下傅曼的露天婚礼时,心中何止是淡淡的忧伤,分明是物是人非与现实生活带来的深切伤痛。郭家希何尝不想成为傅曼的新郎呢?他的却步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破界的却步?小说不仅展现了当代青年典型的现代生活,更深刻透视了郭家希窘迫无奈的生存现实,以及小说所蕴含的社会批判力量。
三 充满启蒙力量的当代女性形象
钟求是的作品展现了一种独特而可贵的文学品质,即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大多蕴含着启蒙力量与现代意识。这是他文学书写的通透和智慧,尤其体现在他对笔下女性的深切体恤和尊重。这种尊重并非源于他作为绅士或教养使然,而是作为现代文明背景下男权的一员,他具备自我反省的自觉,能够平等地尊重女性,并以充满同情之理解的笔触,深入挖掘女性人物的心灵世界。例如,“我”在得知真相后对陈宛的体恤:“你把二十万元还回去,是想单方面撤出协议?”再如,“钟”多方斡旋,帮助徐从岚买回张午界家的老宅。无论是杜怡、徐从岚、陈宛,还是《他人的房间》中的傅曼等,钟求是笔下的女主人公大多遵从内心,都是有能力、有思想、独立善良的知识女性。下面以《等待呼吸》中的杜怡为例进行探讨。
我们知道,《等待呼吸》不仅是夏小松、杜怡等留学生个体生命诗学的展现,更是80、90年代宏观时代精神症候的诊断。熟读《资本论》的理想主义者夏小松,在不同经济理论的比较中选择了自己的理想方向。他的激情并未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逝,而是贯穿于整部小说,并通过其妻杜怡展现得淋漓尽致。当读到她为避免给家人添麻烦,孤身一人在不同空间(苏联、北京、杭州,乃至山西)中迁徙、挣扎,不断突围寻找能自由“呼吸”的所在时,我们见证了她如何在不断自我启蒙中日益独立、善良且强健。
作为“60后”的女性读者,我承认自己被杜怡打动的瞬间:她不仅让我回望自己的过去、看到我的同龄人,让我洞察到一个时代和社会的本质,以及一代人的心灵史,更让我看到杜怡们的宿命与断裂、精神的挣扎与个人的独立。杜怡以不灭的爱情和理想抗争现实、突破俗世,在经历内心的伤痛和幸福后,仍然坚守情怀与理想,以女性独立的灵魂唱出向善之歌。无疑,不同于大多男作家笔下那些符号化的女性形象,历经九死一生而独立自主的杜怡,其独特的、不妥协的、坚韧自主的现代意识显得独具魅力。她在成长过程中知道“我是谁?要到哪里去”,清楚自己要怎样生活,并深知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这部作品对女性命运的反思,以及对社会性别观念的批判,远超那些被称为“女性主义”的文学作品。杜怡的女性形象,不仅引发精神自立的当代女性的共鸣,更为当代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一个新型的女性形象。
《等待呼吸》在反映巨变大时代与青年命运的主题上,无疑是在向《阿尔巴特街上的儿女们》致敬。或者说,这是关于在阿尔巴特街上的中国儿女夏小松和杜怡,他们之间的生死恋故事。尽管不同于俄罗斯青年男女萨沙们居住在真正的阿尔巴特街上,且他们的故事与后者人物的经历相互映照,但他们作为与时代同行的个体,最终却殊途同归般走向了相似的命运。尤其是杜怡,身上带有瓦里娅的影子。瓦西娅与姐姐相依为命,一直暗恋着萨莎,在萨沙遭遇流放后,她不仅与他保持通信,还以萨沙的未婚妻自居,陪伴萨沙的母亲探监,甚至搬到萨沙家中,照顾他的母亲。杜怡便如瓦里娅一样,她的内心始终追寻着多年前的夏小松。在理想主义大面积消逝的年代,她凭借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主导着自己的身体、生育和命运,在时代的巨浪中奋力挣扎、求生,向善向上。这是20世纪80、90年代理想主义青年心灵的真实写照,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和压力如何加重,一定要遵从内心,并且努力活出更加美好的自我。
今天的青年很难想象杜怡的“恋爱脑”。个人情感往往成为观察时代问题的透视镜。在理想主义盛行的20世纪80年代,杜怡式的纯粹恋情普遍存在,我们对此感同身受。为了爱人,青年们瞒着父母,自主自为,甚至自吞人生苦酒,因为这是个人的选择。“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随着时代巨变,独立自主的杜怡回答了鲁迅先生这一世纪之问。她带着儿子从南方都市来到北方山西小城——她爱人夏小松的家乡晋城,开设“氧气者驿站”。自己曾缺过氧,也愿为同病者小憩提供吸氧疗伤的服务,这笔颇具隐喻意义的细节意味深长,寄托了她对天下人自由自在生活的祝愿,也体现了她内心的理想和善意。同时,杜怡也如同瓦里娅照顾萨莎母亲一般,承担起赡养已故夏小松的父母的义务,以抚慰这对中年丧子、晚年凄荒的老人。不止是杜怡,1980年代成长的中国女性,大多是与爱、与自由、或与自己的选择相伴一生。
杜怡内心诚恳且明亮,完成了许多超越性别的事情。比如,为了谢绝胖卷毛,她不惜自毁身材模糊性别,吓退对方。而独自还债的代价颇大,但意志坚强的杜怡在这种挣扎和冲击中,发出了自己特殊的、不妥协的、独具魅力的声音。她不仅是为了实现他人的愿望而存在,更是为了遵从自己的内心,为了自己灵魂的安宁。再比如,她在做事时若与性别无关,便不会考虑性别问题;只有当性别问题阻碍行动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女性身份。这种良好的女性主体状态,蕴含着启蒙力量与当代意义。当然,作为女性,她同样面临着难以逾越的束缚。作者将女性的命运置于20世纪宏大历史的背面进行展开,强烈的宿命意识和女性无法冲破“无物之阵”的悲怆感贯穿始终。小说开篇即点明这种命运的悲怆感是人类共有的——杜怡护送夏小松回国的国际列车上,俄罗斯女画家的魔力扑克牌便预示了她的悲剧命运,颇具寓言色彩。再如,她因爱而遭受的苦难,包括被断指等,几乎触及了女性承受的极限,展现了毫无希望的女性宿命。
钟求是采用一种健康、朴素且充满智慧的方式,既直面问题又不夸大其词,来讲述女性的生活与成长,以及女性在社会的遭遇和命运。他对杜怡给予了深切同情之理解,甚至表示赞同。他洞察到各种细微的性别政治和权力关系,意识到女性在其中面临的问题和不利处境,同时又不被受害情绪所左右。他正面地表现了性别问题和性别意识,又能表现出女性在无奈命运中的自主与自如。例如,在性别意识方面:为了偿还夏小松治病的借款,也为了生存,她向丝丝求救,做了陪酒女郎;她甚至充当所谓行为艺术《天问》的静态裸模,以背部为“红膛脸”书法家做纸模;她还误入了胡姐的灰黑世界,但最终因不愿违背内心而选择逃离,即便在逃离后不惜被胡姐派人切断一枚手指。再如,她深知自己与“我”之间并非爱情,尽管她在精神上努力引导他,但终究因各自成长背景的差异,而无法真正地相爱。她明白,他们只是两个缺爱的人,临时性伴侣罢了。她的小手指,“我”的中指,两个各缺失一根手指的青年男女,偶然相遇,彼此珍惜。她购买了我音像小店里的专辑《氧气》,而她也经营着一家兼收旧书的外文书店。如此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尽管存在力比多的吸引,但终究仅是源于身体本能的需求罢了。一次次高潮后,是“缺氧的感觉淹没我们”。“快活过后,是一种说不清楚的虚空。我知道,两个人的内心还没打通,到达不了相知,也就够不着相爱。够不着相爱,自然也就托不起真正的快乐。”“快活不等于快乐,快活属于身体,快乐属于内心。”再如,她因既不愿勉强他人,又不想麻烦弟弟,于是选择悄然离去,将自己与孩子安置在远方,过着不被打扰、自在自足的宁静生活。杜怡也终于真正迎来了能够“呼吸”自由空气的自洽时刻。
钟求是的书写透着智慧与深刻,小说中三位女同学——杜怡、丝丝、张汝娟的命运起伏,犹如三条各异的人生道路,折射出社会变迁与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同个体的抉择与作为。她们曾是同窗好友,更是社会的三个横截面。然而,因各自素质与生活环境的不同,她们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小说还塑造了众多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物,如多余人“我”、上京解难的各色人等、所谓的前卫艺术家、新型老板、各类捐客等。作者对他们的处境与抉择有着深刻的洞察。此外,游走在灰黑地带的通天人物胡姐,也得到了作者足够的理解与尊重。我认为,这种女性书写不仅源于作者的工作经历和自身教养,更在于他对人生认知的透彻。他明白,作为男性,无论是否愿意,某种特权的约定俗成使得他们在婚姻、家庭、生养孩子、工作等场域中大多优越于女性。例如,多余人的“我”作为男性,致使女友怀孕却懦弱不敢担责,展现出巨婴行为,并以细腻透彻的笔触描述“我”的微妙心理。作者对此心知肚明,洞悉并体认到男性的自私。同时,小说也展现了杜怡在生死涅槃中的日渐健朗,她逐渐走向内敛,变得独立与自主。在这个意义上,杜怡显得尤为了不起。
此外,小说独特的圆形叙事结构,从阿尔巴特街的油画开始,到油画回归挂在民宿墙上,以主人公夏小松的坟墓作结,在圆形叙事中展开人物命运的故事,使小说首尾呼应,相生相映,形成一个圆满精巧的小说迷宫。小说故事充满窒息感,谜面与谜底皆围绕着杜怡在困境中不断突围破界:生存与情感的纠葛、跌宕的人性纠缠、理想的破灭和命运的起伏,叙事节奏深沉凝重,如同屏住呼吸。结尾处,杜怡终于“等待”并找到自在“呼吸”的时空,而内心日益澄明的理想主义者杜怡也沉静如佛,她最终成为了她想成为的人。
(作者单位: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原载《当代文坛》2025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见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