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期专栏刚刚编定,就收到王跃文、朱辉两位作家的创作谈和周保欣教授研究文学地理学的倾力之作。但双月刊的第5期与第6期通常相隔很长,因此这3篇文章“压”了很久,实在抱歉。
刘建东的创作谈是我约的,但他一开始就没打包票,只说试试看,之后便杳无音信。等我几乎完全遗忘了,才突然在高铁上收到他微信过来的文章,令我大喜过望。
按惯例,应该对本期文章做些必要的评议。但要说的话作者们已说得够清楚,我自己过去3年在“主持人语”中也从方方面面说了不少。临到本年度(也是本专栏)最后一期,反而觉得不必再说太多了。
但有一点还是值得推到高亮处,与读者分享:本期4位作者不约而同都瞩目于小说创作的起点,好像邀请大家从壮阔的江河入海口折返,沿着蜿蜒曲折气象万千的下游、中游、上游一路回溯,最后来到尽管声名远扬,但平常其实并无太多人光顾的源头。
寻找一个(或一些)地方,写活一个(或一些)地方,既是小说创作的初衷,也是小说创作的终极目标。周保欣此文是他多年来对这个问题持续探索的一次集中表述。对文学地理学感兴趣的读者,不妨认真阅读。我自己近年来也颇关心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地方性问题,反复阅读保欣宏文,受益匪浅。
不同于以往各期创作谈往往只截取作家某一阶段或某一部作品进行反思,本期3位作家都拉开架势,细述平生,几乎完整呈现了各自的创作历程。但并无太多枝蔓,而是牢牢扣住中心点:我当初为何写作?我写作的特点是什么?我的写作若发生了阶段性转变,其中有无线索可循?在我人生(包括求学与阅读)经验与小说创作之间,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是什么?我如何将被动遭遇或主动体验的人生转换为小说?
对这些彼此关联的问题,3位作家的回答各不相同。
王跃文回顾其多姿多彩的创作历程,自然关心外界如何评说他各阶段小说主题与风格的转变。他很不乐意接受评论家们用某些现成标签命名他起初写基层小公务员的作品,以及后来的清史小说,直至晚近巨著《家山》,主要是想凸显变中的不变,尤其是转变之际那根一以贯之的探索主线。他想提醒读者,无论写什么,怎样写,他最关心的总是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包括那些被宏大历史叙述忽略的边缘人物)。这些人物也许最终都不能进入正史,但他们拥有自己的世界。王跃文就是要切实地写出这些人物的生活,让我们眼前(或记忆里)的世界显得更加完整一些。
朱辉谈了小说创作许多理论问题,比如文学阅读与人生阅历给予创作的不同滋养,性描写的必要及其界限,风景和人物面相的消逝与找回,小说叙述中对“三”的执念。但他最关心的还是作为一名理工男的科学理性对文学想象意味着什么?“文学如果注入适当理性,是不是也有好处?”这并非朱辉在创作谈中忽然想到,他的许多作品都生动阐释了理性的文学或文学的理性的独特魅力。
与其说我很晚才认识刘建东,不如说我很晚才从刘建东的作品中,真正读到当代和当下河北人的日常生活。刘建东的作品让我似乎对陌生的石家庄、邯郸、保定这些“地方”产生无尽的联想。刘建东不像王跃文、朱辉那样写实,他从生活跳跃到文学的灵感之路或许更多仰仗一直所耽读的外国文学的启迪。然而殊途同归,刘建东和王跃文、朱辉一样,始终清醒地等待和敏捷地把握着从生活到小说的稍纵即逝的临界点的出现。“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拜读3位作家的创作谈,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刘勰关于创作过程的这句精彩的概括。
小说的源头究竟在哪儿?回答这个根本性问题,3位作家都一致规避了诸如才能、禀赋之类的神秘因素,他们好像虔诚的初学者那样,反复强调生活本身的自然引领。这个认识貌似平凡,实则十分珍贵。当下网络媒介发展日新月异,AI已然将我们推入巨大的互文性,也是巨大的后真相眩晕空间,重新踩踏脚下土地,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学小径,像王跃文所说的那样“时刻嘱咐自己安静、沉潜、从容,等待尘埃落定,等待底色和真相呈现”,就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返回之路可能就隐藏着“小说理论”和“小说学”的所有秘诀。正如江河在上游、中游、下游无论怎样喧闹奔涌,但所有的信息编码早就写在少有人问津的寂静的源头。
到本期为止,“中国当代小说理论建构”专栏已开了3年。当初编辑部和我以3年为期,开满3年收工,因此这篇“主持人语”就有点总结和告别的味道。
要说的话太多。但本期专栏一口气发了4篇,已经侵占太多版面,我只能再简单说两句。
首先感谢《当代作家评论》给我机会主持这个栏目。每期跟编者们一起阅读分头组来的稿件,开诚布公协商讨论,决定最终用稿方案,这不仅让我从大量已刊未刊的稿件中学到许多宝贵知识,也亲身体会到编刊的不易。后一种经验尤为难得。完整参与组稿、发稿的整个流程,才知道一篇文章的刊发要经过怎样复杂的手续,需要编者付出怎样的心血。
当然更要和编者一起感谢这3年热情支持我们的50位作者。他们奉献的50篇文章,如果编辑出版,将是厚厚一部大书。
但我和编者团队不会头脑发热,敢夸说当代小说理论的关键问题都集中于这50篇文章里头了。不管编辑部是否还要请别的同行把这个专栏继续办下去,我相信基于当代中国小说创作实践,从“理论”的角度总结小说创作和小说批评的经验,这项工作早就有许多人做过,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继续做下去。3年的专栏,只是这无尽的理性接力赛中的一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