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笔深绘职场与人性——评马亿《一号位》

时间:2025-12-15 11:56:00 编辑:Wendy 来源:《北京文学》
分享至

现代派艺术大师毕加索钟爱简笔画。他在1949年为巴黎世界和平大会绘制的《和平鸽》,运用极简线条勾勒白鸽衔着橄榄枝的形象,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产生巨大社会影响。他还用简笔线条绘制了《少女与和平鸽》等作品,成为艺术史上的经典。马亿的中篇小说《一号位》中写到了毕加索的一幅作品:秦松过生日那天,女友佳慧送给他一枚高级打火机,上面镌刻着毕加索晚年最喜爱的一幅画——他用极简线条勾勒的一张女性侧脸。就是这枚打火机,颠覆了秦松的人生观。

我不知道马亿是否从毕加索的绘画中获得过启示,但是他在小说中写到的这个细节,让我联想起了毕加索的简笔画:运用高度凝练而优美的线条去绘写精心选择的富有象征性的细节(如白鸽、橄榄枝、少女面庞),留下大量空白供观者去想象。

作为一部讲述职场争斗的小说,《一号位》如同用文字绘就的毕加索式简笔画,简洁凝练,耐人寻味。上市公司晨星集团为了摆脱发展困境,通过“赛马”机制推动内部竞争。公司表面看去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其实内里暗流汹涌、波诡云谲。集团“一号”孙海军老谋深算、不动声色,暗地里策划秘密项目,让高层和员工时时感到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副总刘宏才和许鹏面和心不和,表面奉承,暗中拆台;孙嘉嘉团队和赵爽团队明争暗斗,各显神通;中层干部和普通员工多是心怀叵测、两面三刀、投机取巧,无所不用其极。公司里的矛盾斗争头绪纷繁、错综复杂,涉及到十多个人物,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字容量很难将故事和人物掰扯清楚。但是,马亿精心运用简笔,巧妙留白,只用三万余字篇幅就将复杂的故事讲得风生水起,主要人物也都刻画得活灵活现。

小说开头通过陈涛的观察和感受,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典型环境。晨星集团租赁的写字楼“听起来很唬人”,其实实力没有那么强;会议室竟然叫“银河”,“叫得还是有点太过了”;会议室里“除了墙壁前后几幅也许是什么大师的泼墨书法鬼画符,其他什么装饰也没有”,从事文化的公司毫无文化。工作场景更是令人窒息,密集的办公区里“办公桌上连个简易的挡板也没有,全部光秃秃地连在一起”;每个月离职的人数和入职的人数差不多;一个跨部门沟通会开下来,陈涛累得差点呕吐。唯一可以放松的是去天台,“天台的地面上铺着很假的绿色塑料草坪,草坪上随机摆着一排半人高的白铁烟灰柱,每个烟灰柱旁边或站或坐着两三个人,聊天或者刷着小视频,外放的声音不小。”通过精心选择的几个细节,马亿精准地展现了当下都市白领的工作环境:时尚而空洞,贫乏而冷漠,紧张而压抑。他巧妙地让陈涛来“审视”环境,也暗示了他后面的选择。这家上市公司正是密布于高耸的写字楼里众多现代公司的一个缩影。老板急功近利只关心效益,激烈的竞争造成人员频繁流动,员工找不到归宿感,自然没有忠诚可言。当生活变得不确定时,每个人都成了漂泊者,身心怎么可能真正安顿下来呢?这是当下公司的职场状态,也是都市的生存状态。

陈涛是赋闲后又入职的。马亿没有正面书写他如何叱咤职场,而是通过在街头小饭馆与花臂、脏辫的亲热交流,以及项目中动用导师和校友背景等几个细节,暗示他拥有极强的工作能力和广泛的人脉资源。当他与秦松的矛盾公开,而且得知“一号位”的承诺不能兑现,立马平静辞职。其实,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就悄悄与赵永斌签订了创业协议。陈涛属于那种底气十足的人,冷眼旁观、审时度势、游刃有余,力图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在职场之中,他属于自由的漂泊者。

秦松则属于另一类漂泊者。他积攒了相当的资历,但比陈涛略逊一筹。为了利用陈涛,力邀他转岗到自己的小组;为了出业绩,他撇开陈涛挖起墙角。他在漂泊中已然异化,两面三刀、虚情假意、唯利是图。在这部小说中,秦松是唯一有身世来历的人,不像其他人物都是从文字缝里“蹦”出来的。人物无“根”似乎已成为当下小说的一种症候,马亿用简练的文字交代了秦松的恋爱史和职业史,使得他的行为有心理逻辑和性格逻辑可循,使人信服他就是从现实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这一个”人物。

如果说这两个人物作家给予了较多笔墨绘写,而其他人物则基本是随着NFT项目和短视频项目的推进而勾勒带出。譬如,赵爽暧昧地拔出自己嘴里的电子烟递给秦松抽,而且任由经过楼梯的人不时将他的身体挤压到自己身上;孙嘉嘉遇事就去求“大师”指点,竟然“中西合璧”选择重大项目的上线时间;郭美艳在庆功会上夸张地激动流泪、献诗赞美,孙海军心知肚明,却故意表现得不动声色……这些简笔勾勒的细节,不仅精准地表现了各色人物的性格特点,还折射出人性幽微,显示出作家提炼与概括的艺术功力与才华。

在《一号位》这部小说中,马亿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去正面描写职场斗争,而是选择一些饶有意味的细节加以点染、强化,并在叙述中留下大量空白,让读者去想象、拼合,从而共同完成叙事。相信漂泊在都市里的职场中人,读来都会产生共情之感。

读罢这部小说,我还是认为小说中打火机上的毕加索简笔画像具有某种暗示性,隐约指向了一种美学追求。面对纷繁复杂、变动不居的当代生活和漂泊着的人们,马亿这一代作家显然无法像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者那样去全景观照、精描细绘。但他们选择简笔勾勒,提炼概括,绘形传神,同样能够表达一代人对于时代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对于人性的独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