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势不可挡的今天,在文艺剧烈变革的当前,文学需要一场自我革新,走出固有的文学观念和既定的创作模式,构建与现实发展相适应的大文学观,推出与时代精神相匹配的文学作品。
构建大文学观,要更新文学理念。一是超越“纯文学”。新时期以来,因为对特殊时期过度承担政治功能的文学不满,于是强调去政治化,倡导纯文学,在内容上重视对“我”的描述,叙事上强调写作技法。一些作家甚至表示写什么并不重要,怎么写才重要,不少作品在叙事上追求“迷宫效应”。在此文学范式下,产生了大量被经典化的作家作品。这批作家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创作力旺盛,且时有作品问世,影响至今不绝。这样看来,纯文学观的价值和意义重大,但也存在一些弊端,比如有的作品过于重视自我经验,不能以深广的视野表现变化着的现实,有的作品则过于重视叙事技法而忽略经验的表达,沦为一种语言的游戏。因此,我们今天需要构建一种大文学观,它既有效吸纳纯文学观的有益成分,又更具包容性,让文学更加有力地反映现实。二是超越“新文学”。晚清以降,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五四”诸子,欲师西方之道变中国之道,以应对时艰,但一时难图,故退而求其次,从变“文”始。新文学重视“人的文学”,推动了白话文普及,为中国文学引入西方经验,影响巨大。今天,新文学的传统依然深刻地滋养着我们,我们也需要不断从中获得推动文学发展的经验。但是,新时代文学还需要进一步超越“新文学”,接通古典传统,接通我们的文明根脉,并基于现实新变展开新的创造,催生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经典。
构建大文学观,要注重书写丰富多元的主题。如果作家只是单纯地表现个人生活,描写日常的琐碎,却没有任何诗意提升,那我们的文学就会变得狭窄、琐屑。这样的作品大都就事论事、就人论人,缺少大的背景、大的视野、大的观照。大文学观要突破上述局限,作家要胸怀“国之大者”,深入表现时代变化,深刻展示人民情感,全景式表现现实生活,为中国式现代化贡献文学力量。这并不是说,文学只能表现大题材、大故事,而是要用大的视野去观察、写作。真正的“大”,既能“放之弥六合”,亦能“卷之退藏于密”。小人物命运的沉浮、人生的不同际遇、百姓的日常生活、世事变化、人间烟火,都可以是文学的题材,都能因小见大、管中窥天。构建大文学观,要具备世界眼光,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大视野,有表现不同国家、民族的生活状态和人类共通的情感命运的大手笔,以优秀作品为世界文学发展提供中国视角、中国思路和中国方案。大文学观当含容包荒,涵盖各种题材、各种体裁。科幻、爱情、悬疑、历史、武侠、推理等领域,均可涌现出好的作品。凡具精彩故事、能回应现实、有深刻思考、给人精神愉悦、予读者有益启迪的作品,都是好的文学。近年,科幻文学异军突起,《三体》等成为世界范围的重要作品。这证明,文学创作的关键不在题材本身,类型文学同样能产生大作品。
构建大文学观,要强调“兴观群怨”并举。1980年,钱锺书作《诗可以怨》。此文虽是讨论古代文论问题,实则深入回应当时的中国现实。历经特殊年代,强调诗可以怨,可以纾解社会情绪、宣泄情感、化解矛盾、升华精神。知青文学、伤痕文学、打工文学等,虽各有不同的“伤痕”,分别带着不同的时代讯息,实则都是“诗可以怨”传统的现代变体。但是,“诗可以怨”只是文学功能的一个方面。我们不能把它作为唯一标准,似乎不反思批判、底色不灰、不描写阴暗面的文学就不是好的文学。当然,我们也要警惕走向另一种极端,认为文学只能歌颂不能批判。今天,时代精神发生巨大变化,社会主要矛盾已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文学应该同时重视“兴观群怨”。所谓“兴”,就是通过文学感动人、鼓舞人、振奋人,明确目标、看到希望,使人民获得奋进的力量。所谓“观”,就是通过文学作品观风察俗、考见得失,理解社会的变化、人民的心理,认识把握现实。所谓“群”,就是促进不同群体、不同文明间交流沟通,打破疏离、消除隔膜,凝聚共识、敬业乐群。
构建大文学观,要求有多样的写作者参与创作。作家是一个近代以来建构的概念。“五四”前后,作家概念确立,逐渐职业化,承担了新民、启蒙的职责。然而现代作家概念的构建是一个排他的过程,既摒弃了传统文人的概念,也忽略了那些通俗文学写作者。今天,作家还可能继续保持其原有的特征,但写作者却变得越来越多样了。文学是公器,应避免圈子化,文学创作要向广大群众开放。近年出现的“素人写作”就扩大了创作群体,丰富了文学题材,拓展了文学的可能性。这些作家来自各行各业,比如范雨素是保姆,王计兵是快递员,陈年喜是矿工,杨素秋是大学老师,王瑛是清洁工。他们身上带着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和行业讯息,为文学带来了生机活力。作为群体出现的作家群也各有特征,东莞素人写作者多是打工者,往往写工业题材、工厂生活;西海固作家群大都是农民,多写农村生活、打工情况等;江苏坡子街作家群,小工商业主占比较高,写作题材也较为丰富。近年,网络文学蓬勃发展,网络作家体量巨大。据《2024年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2024年新增注册280万人,新增签约35万人。这些作者通过网络平台发表作品,极大丰富了中国文学的面向,拓展了文学的可能性。
构建大文学观,要有大文体意识。文体兴衰不定,一度盛行一时的文体悄然不见,一些昔年名不见经传的文体成为显学。当前通行的诸文体是建构而成,亦处在消长过程。“五四”以来,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构成了我们的基本文体格局。由于一些观念的影响,一些人认为,小说类虚构文学似乎比非虚构类作品更具文学性。但是,在大文学观下,我们应该强调一种大文体意识,强调虚构与非虚构并重。近年来,非虚构写作出现两次浪潮,成绩斐然。第一次浪潮源于文学界内部对文学观念、文学创作的不满,是文学领域的自我变革。代表性作品有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阿来的《瞻对》、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场》等。第二次浪潮与当前的新大众文艺有关,创作主体是素人。他们的作品丰富了当前的文学主题,拓展了文学的空间。比如,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久别重逢》、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邬霞的《我的吊带裙》、陈慧的《去有花的地方》、易小荷的《盐镇》、杨素秋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王瑛的《清洁女工笔记》等。近年的非虚构写作提示我们,要打开文体观念,树立大文体意识,构建大文学观既要重视虚构类作品,也要重视非虚构类作品。
构建大文学观,要有大读者群作支撑。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写道:“作家为诉诸读者的自由而写作,他只有得到这个自由才能使他的作品存在。”读者和作者一体,读者和作者相互需要、彼此砥砺,才能推动文学更好地发展。“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优秀的读者也能推动产生优秀的文学作品。过去的一些文学作品,过于强调先锋性、实验性,过于重视叙事技法,不重视故事,与社会现实互动不足,因此也慢慢地流失了读者。尤其是2025年文学图书市场明显下滑,形势严峻。当然原因多样,比如文化产品更加多样、视频挤压文学空间等。但归根结底,我们还是要意识到,文学不能脱离读者。我们需要进一步把文学的“最后一公里”打通。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会在多样的传播渠道中被读者广泛地接受和认可。文学要寻找读者、启发读者、引导读者,要飞入寻常百姓家。文学创作固然需要“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但文学读者则应多多益善,文学作品传播要“破圈”,优秀的作品要有大影响力和大流量。
构建大文学观,要建立文学大循环。如果我们的作品,只是作者写、编辑编、评论家评,然后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那么,文学还如何影响读者,如何建立与社会现实的紧密互动?文学是一个生态系统,涉及多方主体,所以,艾布拉姆斯称作品、艺术家、世界和欣赏者为文学四要素。当然,现在还有人提出媒介是“第五要素”。文学活动应该是包括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媒介等要素的大循环。文学的创作与出版是其中的重要环节,但必须更好地服务于大循环,即让作家更好地深入生活,让作品更广泛地走进读者。同时,建立文学的大循环,还要注意海外市场和读者,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文学力量。
(作者系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