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暗面向着光明追寻 ——读钱幸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

时间:2025-12-10 12:21:24 编辑:Wendy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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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钱幸始终以在场的写作姿态对她所熟悉的小城市的人、事、物进行观察、体验和写作。从写皮影艺人、鲁菜大厨、酿醋匠人的《皮影》《食劫》《二十一日酉时》,到以泰山老山民、隐退歌星为描摹对象的《巡山久不归》《山隐》,钱幸不仅一直走在探究小说写作形式的路上,更在逐渐深入挖掘着小城生活的诸种现实。

正如钱幸自己所言:“我头顶那盏瓦数不高的灯,寻找着人最真实的处境。我愿成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徒,做体验派,把自我扔进‘他人’中,去模拟心灵。这也就是我的写作技巧:把一颗心全部摊开,用最大的面积来承受苦痛和撕裂,关注卑微、贫贱和渺小,关注洪钟大吕时代几乎轻不可闻的人们呢喃,关注时代大浪掀起时,被冰冷的海水击打着的朴素人们。”

在《二十一日酉时》等五篇小说中,钱幸用兼具温度与力度的笔触将小城生活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风景,在地方生活与文学想象的交汇处构建起独特的叙事空间。小说犹如五面棱镜,从不同角度折射出其对当下小城生活的多维解构和深刻洞察。比如《二十一日酉时》通过出狱女人杨蓉的视角,以寻找和回归的角度切入位于水秀村的历史和当下,撕开了乡村原始、暴力的阴暗面,书写了乡村女性的命运和自我救赎;《巡山久不归》以泰山为人物活动的场域,以“罪案”为引,深入背负秘密的老山民、寻求正义的高队、一心救父的王溪杏、洗刷罪孽的小鸥等人物的心灵深处,揭秘大山深处人性的隐秘幽微;《山隐》中,富家女尤音雇佣主播吴柯探查其父的出轨对象——在五童山花坦他村隐居的歌星焦萸女,小说在退隐的歌星与追求流量的主播的“隐”与“显”间,呈现当代人在物质与精神困境中的挣扎。

钱幸小说以敏锐的洞察力、对传统文化的挖掘以及复杂人性的描摹见长,她通过小说文本深度介入现实生活,将文学担当融入对时代症候的剖析中。其作品不仅聚焦“当下正在经历的痛”,更通过文学想象将这种痛转化为对人性、文化及社会结构的深度勘探,勘探的成果最终以“生活的暗面”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二十一日酉时》中,乡村女性靳红、刘长英因家中或痴傻或残疾的哥哥无法找到对象,在父母的操持下用自身为哥哥换来了媳妇,成为了家庭的牺牲品。“换亲”这种以血缘为经、以性别为纬编织的交换网络,将女性物化为可流通的婚姻货币,通过“一女换一女”的物物交易维持家族血脉的生存策略,彻底消解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性,也抹杀了女性除生育能力外的存在价值。此外,“换亲”这种将女性身体作为家族存续抵押品的行径,通过传统孝道伦理被乡土社会合法化为“尽孝”,其背后掩盖着的是乡土社会阴暗的生存哲学。“孝”成为规训女性的道德刑具,“家”也因此异化成吞噬女性的黑洞,这种对女性的系统性剥削也使所谓的传统美德显露出其吃人的本质。

小说不仅揭露了捆绑在女性身上数千年之久的伦理锁链,还呈现了女性所承受的暴力以及其为反抗暴力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婚后的靳红,因受不了丈夫的殴打逃离出去后,反被自己的父母用麻绳捆了送交回去。在她到水秀村学习酿醋并偷了货款逃到西直县后,她的丈夫刘长征找到了她,并用砍刀砍伤了她的背。最终靳红与她短暂恢复清醒的哥哥一起抢过砍刀杀死了刘长征,她也因此在监狱待了九年半的时间。被靳红偷走货款的赵宏声父子,在赊账买料做出醋后,在出去送货的路上出了事,双双死亡。靳红因其过往经历,在出狱后又回到水秀村,但此时水秀村的年轻人们作为劳动力像输血一样被输送到了童安市,曾经家家做着醋营生的村庄,已经无人再酿醋,只有路边破碎的醋缸昭示着村庄往日的忙碌与热闹。十年的时间里,水秀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破碎的凿空的黄骨山、干涸的池塘、破落的房子以及被掏空的村庄,就连时间在这个凋敝的村庄里也仿佛凝滞了一般。而失去活力的水秀村正是城市化进程中众多村庄的缩影,面对传统乡土社会解构的无奈现实,重返水秀村的靳红也只能通过酿醋这门与时间相关的技艺来完成自我和村庄的双重救赎。

在《皮影》《食劫》两部作品中,钱幸将书写的重点放在了童安市的城中村胡同里、府前街附近的破落巷道上,通过这两处昏暗、破落的城市空间的塑造,使之与小说中光鲜亮丽的龙角别墅以及福胤居在文本内部构建起明暗对比的空间叙事,不仅展示了城市空间内部的繁华与落魄,也呈现了城市内部不同社会阶层间巨大的贫富差距以及城市底层群体的生存状态。

《皮影》中,胡同里与龙角别墅的对抗,象征着皮影艺人庄朴斋与开发商庄溪水个人命运的博弈,也揭示了城市底层群体的生存困境。皮影作为小说的核心意象,隐喻着小说人物间操纵与被操纵的权力关系,庄朴斋们抵挡不了城市化的时代洪流,胡同里最终消失在城市的版图之上,在其废墟上建起的别墅区注定与庄朴斋们无缘,庄朴斋们身上承载着的旧城记忆也终将湮没在资本扩张的狂澜中。此外,庄氏兄弟苦苦支撑的皮影工作室,也因胡同里的消失而陷入传承危机中,小说具象化地展现了传统艺术在资本挤压下的生存困境,暗示着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式微。

《食劫》中,府前街破落巷道里靠捡拾垃圾为生的城市贫民,与在鲜味居中品尝着鲁菜大厨精心烹制的菜肴的富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王炳松因其鲜味居厨师的身份,与这两个群体都有着交集,使得“吃垃圾的人”与“努力挥霍的人”产生了弱相关。在王炳松这个人物身上,彰显着作者对幽微人性的深度开掘。身为鲁菜大厨的王炳松,在童安市中始终处于无家可归的漂泊状态,单身的他一直住在鲜味居中。在其母去世后,他将母亲的尸骨埋在老家的地里,但老家被开发成了“桃花源”别墅区,他又不愿将其母的尸骨交给母亲再婚后的家人,最终将其存放在鲜味居的地板下面。府前街下水道改造,暴露了王炳松的骇人行径,也揭开了其故意用泡了三天的毒木耳报复间接造成其母死亡的沈立庆的事实。无家可归的王炳松怀抱着赎罪的念想,在只剩下个空架子的鲜味居忙碌着,在每个午夜时分开锅熬汤,用汤锅里捞出的一根根没有肉的骨头喂养巷道中的流浪狗,也用藏起来的骨头遮掩着其母的尸骨。鲁菜老店鲜味居正如熬汤的那口锅一样,每天都在熬煮着背负秘密与罪恶的王炳松,拷问着他的灵魂,而他也只能在监狱中迎来解脱。

钱幸之所以在《皮影》《食劫》《二十一日酉时》等小说中构建出“童安市”这一处于“城与乡的夹缝里”的空间,正是为了通过空间叙事揭示社会现实、人性本质或人类生存困境中那些被遮蔽或压抑的负面内容,直面人性与社会的复杂性,激发读者反思自身与社会。其对“生活的暗面”的书写最终指向的是对公平、正义、光明的追寻。可以说,收录在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中的这五篇作品构成了当下小城生活的叙事矩阵,生动诠释了其“在场”的写作理念。钱幸通过文字构筑起一个个具有真实触感的叙事空间,让生活本身在文本中继续生长,进而将读者拽入叙事场域中,使其在城与乡、传统与现代、人性明暗的交界处触摸生活的内在肌理,叩问存在的本质。

(作者为青年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