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对个体和时代的关系展现出特别的兴趣及书写冲动,《万川归》拥有了某种如今我们似乎已经提得太多的“史诗气质”。不同的是,朱辉笔下的“史诗”首先关注的并非时代的风浪怎样呼啸,人们又是如何被裹挟、漂荡着向前,而是将笔触深入生命的细部,书写每一个个体如何在自身的命运中浮沉流淌。这一路流过的交错纵横、规律难寻的印迹,才最终构成一个时代的气象。于是,《万川归》尽管涉及“重大题材”,却不同于以往的红色经典,它不讲“小我”与“大我”的辩证,而是讲无数个“我”如何在莫测的生活中理解彼此及自身,进而成为更为丰富的“我们”。这个由色泽各不相同的水滴最终汇聚成一条条生命之河、时代之河的过程,是谓“万川归”。
尽管小说铺设了多条线索,但万风和显然是作家倾注心血和情感最多的一个角色,他的经历和困境足以让其同时代人心有戚戚。应该说,万风和是改革开放以来涌现的最为典型的时代弄潮儿形象之一:“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赶路,随着时代的鼓点在舞蹈,但万风和属于那种步伐稳健又步步踩在鼓点上的人。”高考恢复后,他坚持要以读书改变命运,理科考不中就复读一年再考文科,最喜欢的科目是英语和政治。90年代,谋得教职的万风和顺势而动辞职下海,在21世纪开启之初,他就能敏锐地触摸到时代转轨的关节所在:“比起那个元旦,他觉得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才是更重要的时间节点。”于是,从图书出版、文化公司再到房地产开发,万风和的事业每一步都与时代的脉搏同频。朱辉大概与万风和一样有着天生的历史意识,他从未将万风和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完全归功于他心爱的角色自身的禀赋,正如小说尾声作家借万风和之口发出的感叹:“他想起20世纪80年代,他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朝气蓬勃,是真好啊,你没有多少选择,也不容你多选择,但往哪里走都是路,所有的路都向上,只要你肯动脚……”事实上,万风和人生的诸多关键时刻,都与国家的历史进程紧密关联,“南方谈话”“北京奥运会”“21世纪第一个十年”等凝聚着确凿集体记忆的时间节点如同一个个醒目的界碑出现在小说的叙述中,一个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时代、一代人充满朝气和希望的命运似乎已经展开了它的图卷。然而,朱辉却并没有让万风和成为一个雷厉风行、乘势而上的“时代英雄”,相反,他虚弱、犹疑,无论是身体还是亲情或爱情,都在时时缠绕他的心绪。万风和最大的心结便是和唯一的儿子万杜松的那份亲子鉴定,他绝望地发现,纵使自己拥有再多名利,DNA鉴定上的结论也无从更改,他能做的只有用贵重的保险箱将那几页纸封存。更令他无奈的是,自己在事业上其实也远非游刃有余,更多时候其实是步履维艰,最后竟要靠送出父亲传下的印章去打通关系。即便是那个年少时便倾慕的姑娘璟然,也只是用来去匆匆的决绝教会他人事的难于把握、无从把握。这种深深的无力,几十年来始终折磨着旁人看来风光无限的万风和:“为什么要这么忙?到底为了什么?”很多时候,人生的诸多无奈是无法直面的,因为它们随时会将人推向虚无的深渊。这些无奈当中当然也包括所有人都必然通向的终点,死亡。万风和身体的孱弱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小说,在见到器官捐献者李弘毅的家人之前,万风和其实在慢慢接受璟然的说法:“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像跳水。我们站上跳台,然后,跃起;短暂的上升后是自由落体,伴之以一连串动作;最后入水,动作结束。这是跳水,也是人生的缩影。”不同的是,璟然的态度是游戏人生,万风和却从这必然入水的跳跃中逐渐领悟出宿命的意味。时代滚滚向前,个体却被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命定的困境束缚,这是《万川归》勾勒的史诗,也是生命之河的本来样貌。
周雨田、归霞的婚姻及他们各自的困境是小说的另一条线索。与万风和相似,周雨田同样是那种对时代气息极其敏感的人,他修读法学,既在高校教书,同时又如火如荼地经营自己的律所,甚至由于投身法律实务而更受学生的尊敬。从大学开始,他就是冲在潮头的那批人,即便浪头有缓有急,有进有退,他也从未遭遇挫折,因为“周大律师善于根据时代潮流调整航向,把握机会。”归霞便是他年轻时把握住的机会之一。即便后来周雨田的十几套房子里还藏着别的女人,他也能有办法稳住自己的妻子。应该说,周雨田的聪明让他过上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生活。可同样与万风和相似,周雨田的安稳生活中也潜伏着脱离掌控、无从解决的难题。从归霞的被绑架又被赎回开始,他们的生活起了变化。周雨田意识到,虽然自己是大律师,但面对妻子的遭遇他却无能为力。后来归霞两度患病直至去世,他也只能在鸡鸣寺“度一切苦厄”的牌匾下出神而已。万风和与周雨田的困境各不相同,但生命的无奈和顺势而动的无可选择却是别无二致的。朱辉的诚实在于,并不醉心于名利的归霞同样难逃人生的无力和孤寂,而朱辉的不忍又在于,他为归霞前置了一个别样的人生剧本,那里有她日后可以去向往和追求的另一种可能。读书时,归霞学的是水利水电工程,年轻时的她并不喜欢这个需要经常下工地的专业,所以后来选了一个离专业有些遥远的岗位,一待就是几十年。可越到人生的后半程归霞越发现,她其实是需要自己的专业的,这种需要并不关涉生存,而是关乎独立、自尊和个体生命的整全。所以,小说的最后,万川归去,竟是在生命最后阶段重拾专业为水利工程工作者作传的归霞,让流水的逝去不至于伤感,而是多出了几分从容甚至开阔的气象。
如果说归霞是一抹给人慰藉的亮色,那么水利专家丁恩川则是让小说挣脱出日常烦忧、时代变幻以及生命无奈的一处精神高地。他热爱自己的专业到了痴迷的地步,以至于当年面对归霞表露的好感,也只能迟钝地错过,随后便是辗转全国,一辈子投身水利工程建设。不过,朱辉没有用“小我”为“大我”牺牲的俗套去讲丁恩川的故事,在《万川归》中,丁恩川在自己所热爱和从事的事业里始终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他与时代,并非谁成全了谁,而是与万风和、周雨田一样,在生活的河流中流转出自己独特的印迹。同样,器官捐献者李弘毅也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印迹,那里是小说的温情所在。丁恩川和李弘毅,其实共同为踏上人生这个跳水台的万风和、周雨田们展示了一种理想的入水姿势。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这些挣扎于尘世的人们有所开释。
小说结尾,万风和带着李弘毅跳动不息的心脏,与丁恩川等人及自己的后辈们一同送别归霞,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观:“江面上雾气蒸腾,升腾的水汽会变成降雨洒落大地,流进江河,汇入大海,大海上的雨云又将飘往陆地。这是一个完满的循环,亿万年来永无止息。”至此,生命的意义,有限与无限,循环或终结,全部的答案都流徙于生命的河流间。
【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