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时间中获得的救赎——读《补时光的乌龙少年》

时间:2025-12-05 18:44:08 编辑:Wendy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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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在他的新作《补时光的乌龙少年》的开头写道:“又告别了一年,志强感到,应该做点什么了”。这短短一句,利落地将整个故事置入了一种未完成时态。马尔克斯说小说的开头必须具备一切,那么此刻,这句开头提示我们,属于小说主人公志强的往事已矣,而前途未知,但一切不会是线性的向前推进或是向后追忆,而是一张网,网的是志强的人生,以及他的人生所嵌入的整个时代。

这个人到中年、一无所成的小镇男子,带着颓废和茫然,一路在生活的泥泞里跌跌撞撞,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找到了修补录像带的契机,他此前的生活甚至都难以形容——因为过于琐碎,因为没有重点,琐碎到似乎用平常的描述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但是又觉这样的概括不负责任:生活的琐碎就是生活本身,“蔽”可以是概括,也可以是“遮蔽”。果然,这样普通的中年男子性子里特有的善良和韧性在修补录像带的过程中被不断发掘。

小说从中年志强照顾生病住院的父亲起头。这样的切入,迅速交代了志强的处境——母亲早亡,与父亲相依为命,虽然父亲也曾寄予他厚望,但终于败给了生活:志强没读好书,也没找到体面的工作,年过四十,甚至都没能娶上媳妇。但志强有着自己的难得:他勤劳,隐忍,即使面对病中父亲的嫌弃和不耐烦,依然好脾气地忍受和安抚着父亲。

这看似晦暗的一切,却因为一个地下观影室而隐现出微弱但持久的光芒。多年前,志强家住在地下室。那个年代,去一趟录像厅对于中小学生来讲,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志强太能体会在影像世界里孩子们能获得的力量和欢愉了,因为当年的自己和好兄弟胜利两个人就是在一台破旧电视机、二手录像机和一堆录像带中拥有了至今难忘的少年时光。于是,志强把家改造成了观影室和录像带租借处。虽然这事儿并不光彩,最后还被“大义灭亲”的父亲取缔了,但“很多年后,志强依然无法忘记,那台破电视机,闪着莹莹白光,照亮了孩子们仰望的小脸。他们的眼眸闪亮,如同黑夜深海飘浮的银鱼。录像机发出‘刺啦刺啦’运转声,一盘盘贴着贴纸的录像带,好似神秘魔盒,有着无限魅力”。

影像会“带着我们离开我们当前的所在”,“把我们带往别处”(约翰·伯格语)。在那个枯燥的、与外界联络方式尚且单一的年代,可以想象当录像带转动,龟仙人、比克大魔王、甩着尾巴的悟空,是如何飞出了屏幕;圣斗士星矢的天马流星拳,又怎样在每个角落炸响。还有嚎叫的恐龙,周星驰扮演的韦小宝,驾驶黑鹰战斗机的施瓦辛格,甚至有穿性感健美裤的“无敌女王蜂”……无数的形象在志强和观影的孩子们的头顶盘旋,让他们头晕目眩。影像的世界确实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但是打开的不仅仅是陌生的、新世界的大门。因为接下去,志强会体验到影像的另一维度的魔力——被封存在录像带里的旧时光,是怎样治愈我们的当下。

“时间”一直是小说要面对和处理的对象——叙事的时间和物理的时间必须要在小说有限的篇幅里谋得一种平衡,继而互相成全。但《补时光的乌龙少年》直接将“时间”作为了小说的意象,于是如何破解现实时间的不可逆和连续性成了故事得以成立和延展的动力。庞德说:“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当“时间”本身成为了小说的中心意象,要怎样用生活的事件去阐释并将之融进现实的肌理,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议题。而作者的巧思在于既延续了之前志强对于影像世界的经验和理解——那是观者去往别处的通道;又在此之上让它拥有了一层更为普遍、真切的依附——别处也包括已逝的过往,这通道也包括观者要怎样面对自己的曾经。

虽然“地下观影室”在三十年前就被父亲“取缔”了,但志强对于影像世界的执念在三十年后依然不灭。当偶然得到曾就读的中学记录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新世纪之间校园生活的录像带,志强突然有了修复的念头——这些影像里藏有的往事,带我们去往的是属于昨日的亲历的世界,当时光流逝,这些熟悉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了另一个无法企及但让我们心生眷恋的世界。当第一次修复成功,引发了学校老师对于往日岁月的共情后,越来越多的人找到志强,希望能修复自己手上存有的记录过去的录像带——谁都年轻过,都生猛过,都拥有过无法割舍的梦想。影像是最接近现实的存在,但当曾经的现实成为了影像,一切都具有了新的有待发现的维度。对于少年志强而言,影像的世界提醒他可能去往的世界以及可能的人生,但当如今的他开始修复录像带时,影像的天空已经是影像中人的精神皈依,让人获得救赎,用约翰·伯格的话来说,“为灵魂提供了整全的庇护所”。是的,救赎,作者同样用具体的情节在现实的地基上溶解了“救赎”原本抽象的蕴藉——曾经接受过老师救助的学子,毕业后因为生活的处境多年不联系老师而被误解,最后用AI复活了旧日影像中的老师,以此表达歉意;曾经在轧钢厂与铁哥们因为下岗之事有了隔阂的老李在旧日影像中触及了并不如烟的往事,终于放下了心事……

当然,在记录这些个体的人物形象和事件时,影像必然也会记录下那个时代隆隆的背景声,于是厂子改制、工人下岗的尘嚣,随着影像里“工业大会战”“创建精神文明城市”“抗议美国轰炸南联盟中国大使馆的麓城游行”等历史画面,涌到了小说中人的眼前,也涌到了我们的眼前,“提醒我们所有那些潜在地与他们共享的现实”(约翰·伯格语)。这就是为何,小说中这些特定的生活事件会被更高的、形而上的气质所牵引,最终弥散成生与死、相聚与离别的永恒命题——“时光不是录像带,坏了可以补,可以剪裁。时光流过,不能倒带,只能从现在徒劳回忆,像留在身后的麦子,捡了一棵,还有一棵。‘补好’的旧时光,只是时间魔法变出来骗人的,可那里都藏着一颗颗不愿死去的,鲜活真实的灵魂。”从往日时光里获得的救赎,延续起我们的当下,这是这部中篇的要义,也是小说作为文体本身的力量。

这个庄重的故事在志强父子温情的和解中结尾时,更聚集性地泛出轻逸的光芒。这轻逸中混杂着对小人物的尊重与调侃,这是一种善意的、慷慨的、坦然的调侃。作者一开始就给志强起了个《七龙珠》里的“乌龙”作为绰号,而结尾,父亲依然在询问“乌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埋伏和呼应成就了小说温暖而略带戏谑的底色。看起来无能的志强,却有着难得的稚拙善良,他会觉得在英雄的角色之外,“乌龙”这样的小角色总要有人当吧。是的,事实上,我们都是生活中的“乌龙”,只是很多人不自知或者不愿承认。小人物的生活就是生活本身,但这必须换一种逻辑和视野才能发现,就如卡尔维诺说的:“悲伤减轻之后成为忧愁,滑稽失去自身的重量变成幽默。幽默把自我、世界以及自我与世界的各种关系,都放在被怀疑的位置上。”

这个情节并不复杂、但口感丰富的故事,让我们拥有了怀疑、思考时光与人生间关系的新路径。补时光的乌龙少年的影子里,影影绰绰地嵌有我们大家的身影,而我们都因此获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