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不是生活的囚徒——读杨小凡《俄罗斯套娃》

时间:2025-12-03 16:14:01 编辑:Wendy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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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也曾有过在某个静谧的夜晚,独坐家中饮酒遐思的时刻?杨小凡的《俄罗斯套娃》便主要就围绕一个人在寻常夜晚饮酒的神游时刻写开去,透过人物的饮酒之由、回忆之思和现实中多层次的矛盾为我们勾勒出一个中年人在县城生态中的生活困境。故事中的主人公明昌,身为一名县城中学的校长,距离退休还有一年零七个月。这似乎成了他解决现实问题的唯一期待:“到那时候,就可以去省城给这个家分点忧,解点难,一家人在一起真是太值得期待了”。在如此期待之中,他独自坐在桌前,就着几粒花生米,缓缓端起酒杯,开启了一个人的微醺时光。

小说开篇,叙述者就点明了明昌的心理基调。他满心疲惫,似被无形重担压着,还总无端担忧会有坏事突至,整个人深陷在挥之不去的忧虑里,难以挣脱。很多时候,一个人的顿悟时刻,有可能就诞生于空间的转移中,新的观看视角可以为生命带来新的启发,提供新的感受。一天晚上,当久住在老城区的明昌终于站在新区三十层的高楼顶时,便突然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了前所未有的醒悟:“看到夜晚的老城区就像一个铁锅的锅底,又凹又黑,被四周的新区包围着。那天,他突然感觉心里很压抑,想想自己就住在锅底处一座四层楼的一楼房间里,有一种踹不过气的感觉。”读至此处,读者难免心生好奇:在县城里看似风光体面、颇有头脸的明昌,那如影随形的压抑之感究竟从何而来?于是,叙述者借明昌的一次夜酌,径由回忆与当下、现实与梦境的交织,层层深入地为我们点明他在中年时间与县城社会里所陷入的,恰似俄罗斯套娃般的环环相扣、难以挣脱的生活困境。

曾经,明昌居住的老教育局家属院对他来说,是一种福分,他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也似乎印证了这份福气。然而,随着近二十年的城市发展,尤其是房地产业的如日中天,大多住在家属院的人基本都已经搬离到新的楼房去,如今住在这的基本上都是为了生活奔波的租户,明昌是为数不多依旧留在这里的户主之一。已经在这住了十几年的他,“现在,有时感觉自己好像是租住在这里一样,有种恍惚和不真实感。”正是那晚来自高处的视野,让他意识到“这房子确实有些旧了,老了”,“感觉到自己像被装在一个墙壁组成的盒子里,人就有一种受压迫的感觉”。可以说,老房子在物理空间上对明昌心理感受的引发,构成了束缚他的第一重枷锁。也许,我们还可以这么理解,同明昌对自己现在所处房子的感受一致,长久来一心扑在事业上的明昌不得不向坚硬的现实低头:自己也老了(身体逐渐暴露出问题,血压、血脂、血糖都高了),看上去似乎有权有势的他也并不如旁人想象的自由。由是,加之明昌身上的第二重枷锁也在字里行间显现出来,正来自于县城复杂紧密的人际关系网络和体制内的束缚。明昌的妻子(现年58岁,1967年生)并不希望明昌一直担任校长的职务,想让他调到省城去。对此,明昌始终有着自己的考量,他认为自己的优势和资源都在教育口,没有想过要调出去。然而,校长这份工作并不轻松,面对旁人的不解目光和弟弟明盛的误会,明昌只有选择默默承受,独自消化。明昌不禁思索到,起初,出于面子对孩子还存有“子贵父荣”的期许,而今,因儿子在省城工作,所面临的生活压力也更大,现实于无形之中也将夫妻二人分隔两地,使他老来还要面临独居生活。

当明昌将杯中残酒缓缓饮尽,正打算收拾身心准备休息时。一通来自弟弟明盛的电话引出了明昌身处的第三重困境。明昌的父亲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家里四个子女都有各自的难处,无法照顾父亲。在弟弟明盛眼里,明昌成了自私且不通人情的人,明盛以为明昌在县里当官,本应有更多的资源和能力,却不仅没有在事业上帮扶他,甚至连老父亲都未能尽心照顾。借由这一情节,小说不仅揭示了当下中年危机的普遍性,与此同时,小说里围绕明昌出现的其他人物,仿佛也都被紧紧地困在自己的位置上,为琐碎繁杂的现实所累,无一不是生活的囚徒。由是,家庭养老危机化作明昌身上第三重难以挣脱的负担,在生活的天平上不断加码,将他在代际责任面前的无力感,毫无保留地凸显出来。

在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俄罗斯套娃是作为一种写作技术被提起,略萨以绝妙地体现了这一技巧的西班牙语小说《短暂的生命》为例,说道:“这部小说的真正主题不是自由撰稿人布劳森的故事,而是可以由人类经验共同分享的更加广阔的某种东西:对虚构的运用,对想象的运用,以便充实人们的生活和丰富心里虚构故事的方式,而在虚构中则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的经验当工作素材使用。虚构不是经历的生活,而是用生活提供的素材加以想象的心理生活;如果没有这种想象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就可能比现在的状况更加污秽和贫乏。”(来自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略萨作品: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赵德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与此同时,俄罗斯套娃作为一种文学表现主题,在不同的小说里也有着不同的指向人性、人生的隐喻意味。如在阿根廷作家比奥伊·卡萨雷斯(1914年9月15日—1999年3月8日)晚年的短篇小说集《俄罗斯套娃》中可以是对爱情的讽刺,对于不成熟的男性而言,另一半就像是层层嵌套、模样相近的套娃,越往里无非是个头小一点,“即便打破了一个,其余的还能留下来”。又如在九零后青年小说家三三的小说集《俄罗斯套娃》里则涉及对人性隐秘角落的深度探问,“外表看上去傻,但没人知道一层层脱掉之后藏着什么”,以及对无尽循环的痛苦命运的隐喻。而聚焦于杨小凡所写的这篇小说,从作者简介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与小说里的人物恰处于同一代际,均为六零后人,处在人的中老年阶段,“俄罗斯套娃”也因此被赋予了不同的隐喻内涵,成为县城中年人生活困境的写照,每一层套娃都象征着中年人在现实中遭遇的一重重难以言说的压力与无奈。

正是在明昌饮酒时的思绪游走处,小说的核心意象——“俄罗斯套娃”被点出。家中柜子上摆放着的俄罗斯套娃,是十二年前葛丽送给他的礼物,曾代表着他事业的辉煌,亦珍藏着他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愫。小说行至尾声,开篇就如飞虫般的萦绕在人物心头的不安感,此刻仿佛再次印证了心理学中的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深夜,在弟弟明盛的电话之后,明昌又接到了来自老张的电话,最终在醉酒中沉入了生活的噩梦。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能够护佑亲人的“钢铁套娃”了,反讽般地,他变成了一个木头小人,一个套子接一个套子将他牢牢套着、罩着,令他无法动弹!——可是,生活还将继续,太阳照常升起。

作者系江苏某事业单位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