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犬》中的生命隐喻与苍凉美学

时间:2025-12-03 16:13:28 编辑:Wendy 来源:《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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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犬》是陈应松新近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作品的聚焦对象,是一条被称作“状元”的老狗。借助于这条老狗的不幸遭际,尤其是主人陶老倌离去前后命运的根本转变,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一幅充满苦难、孤独与悲怆的生命图卷。倘若我们可以把“苍凉”理解为贯穿作品始终的叙事基调,那么,“荒诞”就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作家一种强化情感表达的技巧。陈应松以其一贯的冷峻笔触,写尽了世事的沧桑,道出了生命的脆弱与人性的复杂。身为主角的“状元犬”,在承担生命隐喻功能的同时,也可以被看作是透视乡村世界复杂人性的真相之镜。它那不无曲折意味的命运遭际,所充分映照出的,正是人类社会中与情感、责任以及存在紧密相关的生命哲学。有鉴于此,本文将从“状元犬”的生命隐喻与作品所营造的苍凉美学入手,探究其在思想内涵与艺术审美方面的双重价值。

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状元”本是知识与荣耀的象征,代表着科举考试的最高成就。但陈应松却偏偏用它为一只狗命名,这一行为本身就蕴含着鲜明的身份错位与极大的反讽,也为文本的象征隐喻手法埋下了伏笔。所以,小说首先引起笔者注意的就是这只“状元犬”。它有啥特征?缘何叫状元?作者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只狗?带着种种好奇与疑问,开启了我的阅读之旅。却原来,“状元刚开始不是一条狗,是一个人,是陶老倌的小儿子,当地叫幺儿。”“状元生下来会笑,半岁能叫爹,当时的艾校长还是艾老师见了说,这娃子长大了定是状元,能考到武汉大学。陶老倌听了艾老师的话,就叫了幺儿状元。”但真是造化弄人,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却在三岁时被马蜂蜇而夭折了。从医院背状元回家的路上,陶老倌捡了一条和儿子一样有着长睫毛的狗,他“就以为他的幺儿变成了这小奶狗,就装进背篓跟状元一起背回来。一个埋了,一个养着,养着的狗就叫上了状元。”作为幺儿的替身,状元犬跟着陶老倌也过过几天欢欣雀跃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陶老倌的莫名消失,状元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没有主人,狗叫啥名,连它自己也忘了,没了主人唤,它就成了丧家之犬”所带来的身份认同与精神归属的双重丧失;紧接着是狗“盆里连一粒食物都不剩,水星子都没一颗”所导致的饥寒交迫的艰难生存处境。当它被刘泡儿家的垂耳狗咬伤时,“因为村里有撵它的人和狗,无缘无故挨上一棒是常事,被同类咬一口也很稀松寻常”,所以不但没有得到村民的同情,反而还因刘泡儿的诬陷遭致了误解与污名化。雪上加霜的是,野外觅食途中又被兽夹子夹断了腿。然而,沉重的苦难与危机四伏的生存状况非但没有将状元犬击垮,反而激发了它顽强的斗志与坚韧的品格,尤其是对主人陶老倌忠贞不渝的坚守与等待,更为作品的悲凉基调增添了一抹生命的温存与希望。

在小说的叙事中,状元犬被拟人化了。陈应松看似在写一条狗的命运,实则是通过狗来写人,写关乎人类的尊严、忠诚与存在。首先,是高大上的名字与名不副实的生存状态之间的鲜明对比。“状元”最初承载着的是主人的爱与期许,但随着叙事的推进,却逐渐演变为对那只老狗悲惨命运的反讽。通过由“状元犬”到“脏野,野狗,无主狗,丧家狗,病狗”的沦落,以及村民对其“对村里的事不闻不问”“只替自己着想”等不称职行为的指责等一系列情节,“状元”这一名字既是对状元犬命运的讽刺,也是对乡村社会人性异化、村民价值观扭曲的折射。其次,是状元犬忠诚品格因社会认知偏颇而导致莫名误解。“每天都傻兮兮地在村头去等它的主人陶老倌回来,无论风霜雨雪,一天不挪,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状元犬的傻与被误解,折射出的正是乡村社会现代化变迁中的价值观重构与嬗变。最后,刘泡儿、炸罍子与艾校长、姚老倌他们对待状元犬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如果说前两者对状元犬施加的残酷与冷漠行径暗示着乡村社会伦理失序与共同体温情的瓦解,那么后两者所流露出的关心与爱护,则犹如一曲为传统道德伦理谱写的挽歌,映射出人性在荒凉现实中残存的微光。

除了状元犬所暗示的生命隐喻之外,陈应松还通过忧伤而悲怆的环境描写,烘托出一种苍凉的美学氛围。在《野草》中鲁迅曾这样写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状元犬》似乎也暗藏着作家陈应松如此一种慷慨悲歌之气。“凄寂广大的夜,漫长的夜,凶险的山林”,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荒凉而充满威胁与不确定性的生存空间。透过“这里潜藏着许多杀机,当你孤立无援时,灾难就会如影随形,盯着你来”的环境描写,暗示着状元犬充满危机的生存处境。随着故事的发展与情节的不断推进,环境恶劣进一步加剧:“冬天到来的时候, 身上被火烧掉的毛还没有长起来, 也许永远长不起来了, 而没烧的毛却在继续掉落,它成了一只秃狗”。状元犬终于从神气活现的“状元”,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秃狗”,“秃”掉的,既是保护身体的狗毛,也是生活的保障与对陶老倌的精神依赖。“深山里磅礴的寒冷在村庄泛滥”“空旷的山谷,空旷的房子,空旷的月光”,寒冷肆无忌惮地泛滥与“空旷”意象的多次重复,增加了悲凉气氛,强化了状元犬命运的沧桑感与悲剧性。小说通过对苍凉自然环境的持续书写,铺陈出状元犬所处的严酷生存环境,而其在苍凉世界中的挣扎、坚守与最终消逝,不仅赋予了苍凉以深刻的情感内核,更将其升华为一种富有哲学韵味的思考。这种苍凉美学,并非单纯的凄怆与冷清,而是融合了宇宙浩渺、生命短暂与世事无常的自然规律,最终汇聚成一种深沉、辽阔且略带悲怆的复杂情感体验,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与审美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