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的故事是我在菜籽沟村听来的:清末郭家被灭族,母亲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从院墙水洞逃出,辗转到新疆,一百多年后又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这个故事在心里躺了许多年。期间我忙于动土修院子,忙不完的活,常常忘记写作。但也不会真的忘记。我这双真实地摸见过泥土、青草、风、黄昏和死生的手,也常从劳忙中抽出来,伸向文字。写作是另一场劳忙。一旦我被踏实的生活安稳住,便能海阔天空地虚构远处的故事。《捎话》《本巴》都是遥远的书。前者写发生在一千年前两个西域小国间的信仰之战,后者写人类童年的游戏故事。把我跟遥远古代连接在一起的,是院子里古老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这两部书写完后,我也到了六十岁,《长命》故事醒来了,它睁开了眼睛。神婆魏姑是小说睁开的眼睛。写出第一段魏姑对溺亡者韩连生倾诉的腹语,这部小说便诞生出身体,站起来了。小说身体是从故事中诞生出来的。一部不一样的小说必有其独一无二的语言身体。
这个关于恐惧、死生的悠长故事,我孕育了十年,它在等我长老,长出地老天荒的情感来。我在这个年龄写出《长命》,是我的命。
小说中能借魂附体的神婆魏姑,是一个文学人物,也是文学本身。让魂附体说话,这是文学应有的能力。在文学创生出的世界里,所有生命都从写作者那里借去一条命,“他借你的腿走路,借你的眼睛看见,借你的嘴说出”。人物在文字世界里有了名姓,还会获得他的话语、情感和一生坎坷命运,在文字里有精神地活下来。由魏姑腹语呈现的那一层“听不见”的声音世界,构成小说单独的叙述。那是死亡在说话。死在语言里活来。替那些腐烂成土的舌头说话,文学给死亡以说话的舌头,以看见的眼睛。
韩连生在魏姑身上获得另一场生。这是我们中国人熟悉的变成鬼魂活着。千万年的祖宗崇拜在我们心中养活了无数的魂。他们被供养在祖坟、宗祠和堂屋,也供奉在民间故事里。供奉使他们活来。就像遗忘让他们冥去。在祖先同在的这一层活着里,离世的亲人都走得不远,尚有余温,气息犹存,不时弄出些动静。他们没腿了,借着夜里猫的腿走过窗前。没身子了,借着树影站在路边墙院,把偶尔弄出的响动藏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他们回来的夜里总有孩子胆怯地听见,总有老人安稳或惊恐地梦见。
我写白天的现实与夜晚的梦、死与生、今与昔连为一体的辽阔人生。人在梦中回来做那些早已做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梦里活着一层人。人在梦里也有一条命。那条命连着我们醒来后的这条命。或者本是一条命的睡与醒。相对于现实,我更喜欢写梦。梦中没有人管的岁月荒芜着。穿过黑夜的长梦对多少人来说比白天更难熬过。
《长命》是我写得最现实的一部小说,主人公长命和我同龄,他的经历也在我的岁月里。我们家也有一段兴衰史,我也有黑夜“见鬼”的恐惧童年,也回老家祭祖,在那里找回幼年丢失的父亲。那些魂影里有我们真实的恐惧。《长命》也是续命,我们的文化早已给每个人接续了祖先与子孙同在的千秋万代的长命。只要在这个文化里,每个人的命都是长的,否则我们便只有浅薄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