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长篇新作《江山故宅》以物为镜来映照人事,以物感时,以物怀人。作品在温文尔雅的笔致中编织荒诞的经纬,于轻描淡写中施以命运的重击。这部小说摒弃了大开大合的戏剧性,转而潜入生活内部的幽微褶皱。《江山故宅》原名《不易堂》,改名的灵感暂且不论,但本质差别不大,因为新旧题目都是以物为关键词展开的。范小青选择了一条迂回而细腻的道路来对生活进行剖析,那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悄然累积,最终汇聚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感。这种荒诞不是石破天惊,而更像是一滴悄然渗透在时间宣纸上的墨汁,慢慢浸染着一切。正是这种克制的叙事姿态,使《江山故宅》获得了某种更为本质的穿透力,它不依靠过分设计的外部戏剧性冲突,而是从生活内部自然生长出来,与读者的生命经验产生了更为深切的共鸣,这也是作家独有亲和力的体现。这种独特的叙事姿态,是作家对荒诞书写的个人贡献,以其含蓄的亲和力与本质的穿透力,让人们重新审视那些潜伏于日常之下的生活谜题。
命运的偶然性与轻逸的冲击感
《江山故宅》讲述了一段段较为平常的故事,在时光洪流中来回穿梭。但由于作家试图要表达的内容较多,加之作家用一种尝试突破自我的叙事手法,使得故事走向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文本最后呈现出一种荒诞感。这种荒诞感体现在多个层面,比如作者对巧合的运用。范小青并非将巧合作为推动情节的机械装置,而是将其提升到了命运偶然性的哲学高度。小说中的人物不断遭遇各种巧合,偶然的相遇、偶然的错过、偶然的发现。比如言子陈与老宅的相遇本身就是最大的偶然,因为很明显,他是最不该被联系到的那位继承者。但是偶然中又仿佛有着必然,因为她自己本身就是从事古建筑相关工作的。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串联起来,就构成了人物无法逃脱的命运轨迹。这种对偶然性的书写,实则是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
范小青对现实的书写方式体现了她独特的艺术选择,既有原生性,也有超越性,她所呈现的荒诞是包裹在日常生活细节中的,荒诞不是异象,而是常态,不是例外,而是规则。这种荒诞感的冲击力恰恰来自它的普遍性,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可能在任何时刻降临,读者在阅读时难以用“这只是故事”来自我安慰,因为这些荒诞就潜藏在自己生活的褶皱之中。范小青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了那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微观景象,并将它们编织成一幅看似平淡却惊心动魄的生命图景。
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多采用一种轻逸的语调,溪水潺潺,清风习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大有深意,温文尔雅在她这里具象化了。当下所处的时代,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仿佛不再有必然的命运指引,人生变成了一系列偶然事件的集合,而人物对这些偶然性的抗争与接受,恰恰体现了人类存在的韧性。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命运的偶然摆布时,既有无可奈何的接受,也有微弱的抗争,这是作家的文学表述,也是作家的生活态度,正是这种张力构成了小说最为动人的部分。
自我怀疑、自我确证与现代性危机的描绘
《江山故宅》中言子陈这一名字的发音有三个人在使用,这是一个巧妙的设计,作者借此继续深入追问“我是谁”。通过名字的巧合与人物对自我身份的不断怀疑,折射出现代人面临的深刻危机。这种对身份的反复追问,实际上是对存在本身的质疑。在现代社会的快速变迁中,个体的身份认同变得愈发模糊与不确定。范小青以细腻笔触,将这种现代性危机融入故事肌理,使读者在跟随情节发展的同时,不自觉地陷入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沉思。
人物对自己的名字产生怀疑,实际上是对自我本质的怀疑,对过往记忆的不确信,实则是对存在本身的不确信。范小青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人身份认同的流动性、碎片化特征,在传统与现代的断裂处,在记忆与现实的夹缝中,现代人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问题:我究竟是谁?奇特的门牌号与此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错位不仅仅是叙事故意设置的障眼法,更是现代人存在困境的隐喻。在一个信息爆炸、角色多元的现代社会,人们被迫在不同的社会场景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些角色之间常常存在断裂与矛盾,导致自我认同的危机。范小青多次在作品中探讨了这种身份问题带来的困扰,《江山故宅》依旧通过姓名这一最为个人化的符号的动摇,揭示了现代人自我认同的脆弱性。当人物无法确定自己的名字,实际上也就无法确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无法确立自己与他人的边界,这种存在意义上的无根状态是现代人最为深刻的精神危机。
饶有意味的是,范小青并未将故事的漏洞视为叙事缺陷,而是巧妙地将其转化为对人生漏洞的写照。故事中那些未解的谜团、那些断裂的线索、那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恰恰对应了人生中那些无法填补的空白、无法追溯的过往、无法回答的问题。这种叙事策略体现了范小青高超的艺术自觉,她不仅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更是在模仿生活的本质形态。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漏洞的叙事,我们永远无法获得关于自己生命的完整信息,永远在碎片中拼凑意义,在不确定中做出选择。《江山故宅》的叙事结构本身,就成为了一面映照人生真相的镜子。
从“物是人非”到“物非人非事事非”的升华
范小青从“物是人非”的传统思维出发,巧妙地转向“物非人非事事非”的深刻洞察。开篇“已毁”的设定,以一种隆重而含蓄的方式,为整部作品定下基调。物已毁,人何以堪?物的毁坏不仅是一个物理事实,更是一个象征事件,它标志着记忆载体的消失、历史见证的湮灭、存在痕迹的抹除。当物理空间已经面目全非,依附于其上的人事记忆又将何处安放?物的毁灭,预示着人事的无常,这种由物及人的转变,展现了时间对一切的无情侵蚀。小说标题从“不易堂”到“江山故宅”的转变,已经暗示了这一主题。“不易堂”强调恒常不变,而“江山故宅”之“故宅”,实则已经包含了时间流逝中的变化。
范小青超越了传统的“物是人非”感伤模式,进入了“物非人也非”的更为彻底的变迁叙事。范小青对“物非人非”的书写,体现了她对时间暴力的深刻洞察。在时间的流逝中,不仅人事代谢,就连那些看似坚固的物也会腐朽、改变、消失。小说也写到修复后的古建筑群落,但是很明显,叙述者对此的态度是十分微妙的。这种双重的流失构成了人类存在的最为深刻的悲剧性,我们不仅无法留住时光,甚至无法留住时光的见证。
寻找是小说的核心事件,寻人,寻物。小说的一条线索是“寻找的早已经不存在的古建筑群”,试图寻找过去的痕迹。但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因为不仅人已非,物也已非,就连寻找的过程本身,也已悄然改变。寻找的对象最后不复存在,寻找的意义自然也被解构。范小青以其特有的细腻笔触,描绘了人物在这种双重失落中的微妙心理,既有对往昔的眷恋,也有对现实的无奈。作为苏派文学的代表作家,范小青的创作既延续了江南文学的传统,又实现了对传统的超越。她的语言温婉典雅,叙事节奏舒缓从容,描写细腻入微,这些都与江南文化的审美特质一脉相承。然而,在这些传统形式之下,范小青处理的却是极为现代话的主题,现代化浪潮、身份危机、荒诞、记忆与真实的关系等。与此对应,她在叙述手法上也有现代的一面,将现代人的存在困境置于江南文化的特定时空中,让那些看似地域性的故事获得了普遍的哲学意义。
范小青的女性视角也为她的创作带来了独特的呈现,将女性特有的细腻、包容、多维度的感知方式自然融入叙事之中。在她的笔下,世界的荒诞不是通过激烈的对抗,而是通过日常的忍耐来呈现;存在的困境不是通过哲学的辩论,而是通过生活的细节来揭示。这种笔法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力量:它直面生活的复杂性,接受世界的矛盾性,在不完美中寻找美,在无意义中创造意义。
《江山故宅》是范小青创作生涯中的又一次华丽表演。她在这部作品中展现了一种成熟的艺术自信,不依赖戏剧性的情节,不追求表面的冲突,而是潜入生活的深处,捕捉那些微妙而本质的瞬间。范小青以轻松写意的笔触,实现了对现实的重重一击。她用看似随意的巧合,揭示了命运的结构性荒诞,她在温婉典雅的叙事中,蕴含了尖锐的现代性批判。范小青是一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作家,敢于不断突破自我。《江山故宅》是其特有的“温文尔雅的荒诞”与“轻描淡写的重击”所构筑的一座叙事“不易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