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后住着的那轮月亮,有了醉意,摇摇晃晃、忽明忽暗地钻出树隙,秋天就染上了我家酒酿的颜色。”“河水瘦了,河滩裸露着肚皮,岸边除了那一丛丛竹子依然绿在那里,其他植物都表现出冬眠的模样。”“阿德公手握一把篾,站起,将篾条甩出柔美的弧线,竹屑飞舞,有阳光穿梭而过。”
读着这样的句子,不觉已齿颊生香,我彻底被《夹湖谣》这平和温婉却饱含张力的文字所征服,一种看不见却无法抵御的磁场,将我吸附进了作者那用文字编织的赣南客家山水与人情风物的世界。
《夹湖谣》是作家赖丽芳的一部散文集。作者笔名春序,同时也是一位颇有成绩的青年画家。她生于赣南、长于赣南,对这片土地有着自己独特的经验与理解。这些经验与理解,便在她的这部散文集中得以贯注。可以说,这部散文,是从作者生命中长出来的一棵树,开出的一枝花。
夹湖是春序的老家。这是一个位于赣南山区的客家村坊,古朴、宁静的生活在这里的大山深处兀自展开,缓慢而磁实。这里宛如世外桃源,时间在这里凝固成了村坊里的一棵古树、一间老屋、一溪流水、一声吆喝。夹湖的风土人情,化成作者笔下的文字,不紧不慢,涓涓如流,逶迆而来;又似温火慢炖的一锅高汤,每一篇文字都晶莹剔透,娟秀如画。这些文字,像是作者用针线一针一针地绣出来、用画笔一线一线地勾出来的,每一个句子都烙着作者带有体温的掌纹。
显然,作者对夹湖的生活是至为熟稔的。山水草木、风俗人情、物什器具,作者总是如数家珍。哪怕是再小的一盎一瓮的制作,一片豆腐的出生与经历,一顶笠麻的编织流程,作者都能娓娓道来,不落下任何细节。比如写客家年节,写“下板栗”,写木工活,写陶工技术,写江河放排,即使寥寥数语,也能呈现其要领。作者甚至知道在狭窄的道上要“调直扁担让路”,知道板栗树长在深山无人的地方不太结果,知道奶奶的陶器有盎、瓮、缸、坛的区别,认识叔公制陶的泥弓、板盘等十八般工具。读着作者这些对夹湖生活细节的数道,想到这些似乎离这个时代有点遥远的生活场景,有时我很诧异乃至震惊:作者是如何做到的?我想,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不仅是一个生活累积的问题,更是一个情感倾注的问题。因为热爱所以才熟悉,是因为熟悉,所以才写得透彻,写得活灵活现、趣味盎然。
作品描述的虽然仅是夹湖这一个地方的人情风俗,但其意义却并未局限于它的地方性。从山河家园,到围屋生活现场,再到民俗习惯、器皿物什,作品写的是赣南,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一种生活、一种文化状态、一种乡情。因此,它们才具备对一地一时的超越,体现为一种普遍的尘世之美与风俗景观。常说,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是因为民族的样式与情感,本身是自足的、完整的,它有着自己的生态,充满着生命活力。赣南是客家文化的腹地,客家人耕读传家、重情厚义、热情好客、友好包容、精致讲究的文化传统,像山水画中隐隐约约的远山一样,在作者所描绘的夹湖生活日常中得以呈现。读这些作品,总能感觉到有一股绵柔而有韧性的力量在背后安抚你,它让你平和,让你体会着生活中的美妙,让你对人世充满向往。这样一种力量,不应该仅仅是地方性的,而应是普遍的人世所共通的。尤其在喧嚣乃至躁动的当下,这样一种力量,让这些因人们曾经以为“老旧”“过时”而将之抛弃的乡村“旧生活”,转而成了一种新鲜经验,一种对喧嚣躁动起着“疗愈”作用的存在。
当下,中国农村的凋敝众所周知,赣南客家山区也未能幸免,传统农民在各种无形之手的驱遣下,纷纷离开故乡去往城市谋生,这已经成为当今时代最为壮阔的社会变迁。但笔者却始终认为,这并不等于中国农村传统生活方式在竞争中的溃败,或者说城乡两种生活方式的优胜劣汰,相反,因人们“上岸进城”后不停地对农村生态与风俗的怀念回望,我们有理由相信,人们弃乡进城虽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进步”,但更是精神意义上的某种“撤退”。本雅明曾指出,随着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文艺的“灵韵”将从此丧失。这种“灵韵”,在我看来,正类似于今天农产品的“地理标识”,失去这种“灵韵”,人们就像植物离开了土壤,失去了独一无二性。如果到今天,人们来到城市这样的陌生社会,曾经的“熟人社会”所特有的“灵韵”也将消失。这种境况,无疑是以文化意义上的“撤退”换取物质生活的“进步”。虽然,在《夹湖谣》中,作者并没有直接地将自己的视角置于这种“城—乡”二元叙事模式之下,作者仅仅是给读者历数夹湖生活的种种美好、甘甜与丰饶,并无意去将两种生活进行对比。但是,当作品面对普遍有着城市生活经验的读者时,这种对比仍然不可遏制地发生了。我相信,当读者被作品带入赣南村坊生活现场,面对精神上相当“奢华”的“原乡”生活时,内心的波澜同样是难以遏制的。比如我,一个早已失去故乡的人,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心灵就被这种“奢华”一次次击痛。
读着这些作品,我有时惊叹,作者一定是一名美食家。因为,几乎所有的篇章中,我都看到了美食——至少是它的影子。整部作品,似乎掩藏着一桌丰盛的客家美食。这部散文集同时也是一部美食制作工艺大全。书中详细描写过的美味不胜枚举,比如蒸栗子、箬叶粄、艾粄、杨梅干、桂花蜜、水豆腐、米粿、糖环、野藤茶、篱薯粄、高粱粟汤斋、萝卜香干、炆鼎豆腐、糖竹、蓼花酒饼等等,此外还有不少仅提到名字的美味。有的地方,作者对美食的制作方法,做了不厌其烦、具体准确的描述。比如,在《土陶瓮》中讲到萝卜香干的制作,将如何切萝卜、如何入菜缸、如何放盐、白天如何晚上如何、如何封瓮,都历历数来,让人惊呼简直可以直接照单制作。
作者也堪称客家文化的一名风俗家。客家人的种种生活习俗与讲究,种种趣味与生活场景,作者是非常熟悉的。翻开书卷,抬头便见各种谚语、熟语,什么“七竹八木”“吃了苦斋,吃艾粄,留下老命看世界”“蒸酒做豆腐,唔敢逞师傅”“立夏立夏,十日八夜”“油粿碌碌,金银满屋;糖环儿炒粿,仔孙归一屋”等等,还有各种客家年节的讲究、待人接物的规矩、职业与行业的禁忌,等等。在《小叙如年》中,作者描绘了一幅年节前的风俗画,《象形龙舞》则描绘春节期间的客家年俗。再比如《放排江河》讲放排人的禁忌,就有避开“翻”字图吉利的习俗。书中还引用了不少的诗文、对联、传说、故事、山歌等,让生活的现场更加丰富多彩,肌理驳杂。
美食家也好,民俗家也好,他们其实都是生活家,是世间最懂生活的人。他们善于从生活中发现美,善于在生活中体验美,他们是生活的热情拥抱者、开拓者。在他们的眼里,世界是美的,是善的。他们真诚地投入到生活中,沉醉在岁月的皱褶里;他们将自己融入事物的秩序中去,忘我地注视着身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水,他们明亮、透彻、温婉、安谧,就像夜晚的月光给大地洒下的那层薄如蝉翼的清辉,使这个世界矇眬而美好。他们自带这样的光源在大地上行走,照亮他们所及的各个角落,尤其是他们无法割舍的故乡。
当然,世界也是繁复的、斑驳的。除了美好、温暖与秩序,在我们不易觉察的地方,有阴暗的角落,有苦楚、疼痛、挣扎与悲凉。我们当然需要那些充满力量的文字,去切开世界隐秘的面纱,让人们看到背面的事物,让这样的文字不断给世人以震撼与不安,以让他们板结的世界注入异质与新的可能,保持对生活的敏锐度、新鲜感与警惕心。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那些对准世间美好的文字,又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另一种真相。它们有让人安详的魔力,能让焦躁不安的现代心灵沉潜下来,让流动不息的世界冷却下来,它们对心灵的疗救与抚慰作用是巨大的。所以,读《夹湖谣》中这些温暖、健朗的文字,你能感受到作者少年时用双掌托接着新碾出来的米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舒适的米温”。这种“米温”,让我们对生活的馈赠充满无尽的感激。
读春序这本书的一个下午,窗外的北湖公园,如她在《冻桂花》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浓郁的桂花香飘四溢,它们仿佛从《夹湖谣》那疏朗的文字与书中作者创作的精美画作中氤氲而来。有一刻,恍惚之间我竟然忘了自己到底在赣南的山间村坊还是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街巷。贴在围屋灶神台上的那副对联在我的心头晃动:“灯开富贵花,香篆平安字。”这副平实通俗的对联并无深奥与出奇之处,但它寄寓着老百姓生活最朴素的愿望。正如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这种平和、内敛、无声的祈盼与祝愿里,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尘世俗美,在人们不经意间弥漫开来。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思考:什么样的波澜壮阔,不都将在生活里化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吗?什么样的惊世骇俗,不都将在平凡俗世中得以安顿吗?所有的人间至道,不都是在日用而不知的岁月里实现它的超越吗?《夹湖谣》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充满尘世味道且无比强大的日常秩序。它不仅来自赣南人家生活中波澜不惊的日常,更是作者春序给读者带来的一种目光、一种视角、一种令人沉醉的胸中千秋。
书中有一篇名为《原乡》的散文,描绘了姑妈家所在的祥和静谧的中洞村。这个中洞村在一个形似盆地的山腹里,这里,“一座座瓦屋以祠堂为中心,两旁一进进的瓦屋依次排开,一排排向外展出……随着家族子嗣的增多,瓦屋也向着山势一梯梯地往上建,就形成了独具客家特色的前低后高的围屋群”;这里,“几只鸡悠闲地在天井的石缝里翻找着什么,一位老奶奶在家门口打着盹,不问时光,阳光悄悄地从她的脚面溜过”。这就是作者眼中的“原乡”。我想,这也是《夹湖谣》留给读者的一个核心象征: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像夹湖那般的故乡,那是我们永远情牵梦萦、不能忘记的地方,是我们的心灵“原乡”。
那落在河面上的“叮咚咚”响的板栗苞,那几只在“住着流水的瓦屋”上飞飞停停的燕子,那副帖在灶神台上的对联,那声“冻桂花”的呼唤与“炆鼎豆腐”的吆喝,将是“原乡”永久的居民。它们,将会永远“丰饶着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