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向阳第一次见面是在2010年,在鲁迅先生的故乡绍兴。缘于我策划编辑的王宗仁老师的散文集《藏地兵书》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作为责任编辑代表,我应邀参加颁奖典礼。在鲁迅故里参观时,我悄悄地走到何向阳的身边,跟她说:“向阳老师,您是我们怀宁人啊!”她微笑着不紧不慢地点头回答:“是的。”她的声音和表情是统一的,轻柔的,恬淡的,温暖的,和蔼可亲得就像隔壁邻居家的姐姐。因为久仰,也因这乡情的暗示,我对何向阳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一种地理和心理上的亲近,尽管我与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交往。
然而,世界只有这么大,文学的江湖也只有这么远,且都工作和生活在京城,各种会议、研讨活动,我们大抵每年还是要见面的,大都是短短寒暄,她始终给我这个小老乡以鼓励和嘉勉,如沐春风。后来,知道她生病的消息也很晚,因为彼此并非熟知,所以始终未敢冒昧致信问候,生怕打扰她的生活。直到她的诗集《刹那》出版,生活的劫难早已如雾霾散去,看到她直面苦难的灿烂,我觉得我是时候以文学的方式为她送上鲜花、掌声和致敬了。
在何向阳目前已经出版的著作中,《刹那》是她的第三部诗集,或许也是她字数最少的作品,少得连图书的版权页上也没有标注字数。作为一个曾经写过诗歌并依然深爱诗歌的人,我在打开《刹那》的那一“刹那”,我也震惊了——《刹那》收录的全部都是短诗,而且短得不能再短,短得我从未见过——在全书108首短诗中,两行诗61首,三行诗22首,四行诗10首,一行诗7首,而最长的一首也才七行。更令我震惊的是,这108首诗都是真正的“无题”诗,每首诗歌都没有标题。与其说这是一种创新,不如说是一种冒险。与其说这是一部短诗的集合,不如说这就是一部长诗,它的标题就是“刹那”!因为它来源于生命的刹那!而那一个个刹那,对于何向阳来说,不仅是一道道生命的微光,也是一道道思想之光。
《刹那》写于2016年,用何向阳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她写作间歇最短的一部诗集,全部写作时间不足三个月。然而,这三个月对于她来说,在心理上并不比三十年短,甚至更长。《刹那》真实记录了她生命中最艰难、最晦暗也最残酷的一段时光——母亲离世,自己与父亲双双遭遇病痛。在这样阴霾的时刻,是这些来自于“刹那”的诗句如同温暖的手臂,带来了拯救,见证了寻找与重生。诚如她在《刹那》的后记中所言:“我从未在一部作品中这样直接、开放、断然,从未这样从身体到心灵到灵魂全然打开,释放本心。这部以断句面目呈现的诗集之于我个人的价值超出一切文字,这可能也是生命的隐喻。毕竟,藏在评论之后的文字多思、犹豫、沉郁而怀疑,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时,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
毫无疑问,面对生命的病痛和折磨,诗人以诗歌作为“武器”开始了一个人思想与意志的抗争。当然,这也是与时间的作战,“我日夜躺在这里/看月亮如何从圆满变成了一半”。因为“身体从不撒谎/它一笔一划记录下忧伤”。但是,诗人是相信美好的,“把玫瑰写在额上/你就能在地狱中穿行”;诗人是热爱生命的,“你说/天使在与我们一起作战/对此/我深信不疑”;诗人是相信未来的,“时间驾驭太阳和月亮/那不断前来的/难道不是爱”。躺在病床上,这“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而是纷至沓来的句子,如长长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让诗人“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的长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因此,诗歌不是手术室麻醉的针剂,而是“病痛中一种引体向上的力量”,从而让诗人掌握了“看过最黑暗/你才能领略光的美”之真理。
与天使一起作战,抵抗病魔,也是一次伟大的“修行”。何向阳说:“疾病,以刹那的方式呈现,而与之面对的人,则须通过探索去找到本心之药。”面对疾病,面对流逝的时间,甚至面对死亡,诗人开始在诗歌中寻找自己的灵魂,寻找那副只能用苦难之爱日夜煎熬的“本心之药”,来治疗灵魂之殇。我十分赞同评论家梁鸿鹰的意见,《刹那》“是一部向无尽的生活之难之苦之美说话的书。这些诗里有禅,有神,有对万物的不喜不虑不忧不惧,这不简单是种情怀向度,有对宽恕的回避,有对复仇的退让,有对今日所思的虔诚,只因诗人心里有星光,从不忽略供养自己的灵魂,因而说这也是一部灵魂之书,产生自生命最为难与最局促之时。”瞧! 在《刹那》中,诗人感受到“众神活着/我是她们赋予使命的一个”,她如同“一个修行的人在林中缓缓前行”,她相信“把玫瑰写在额上/你就能在地狱中穿行”,她愿意“把手放在经书上/惟有坚信者能够获得永生”,她祈祷“神呵 你刀刀见血/最该拿去的是你锋刃上的冷”。
《刹那》见证寻找,获得重生,表面上看似平静,内心里实则翻江倒海。这就是诗歌的张力,就像海浪,看似后浪推前浪,实则波涛汹涌。在《刹那》中,我们可以看见诗人的心已经抵达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就像“水追逐着水/一个修行的人/面水而坐/默然不语”,可是“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但还没有写出/最想写的那句/我已写了那么多/但还没有写出/你”,“的确这样的句子我未能说出口/但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对你说”,因为诗人“想说给你的话愈多/就愈是沉默”。这就是人性的真实而复杂的叠加,既要“给你我胸中之血”,又要“给你我暮中之光”。诗人在诗歌中向神灵呼唤:“神呵/你眼见那么多寒冷和欺骗/心却始终保持着柔软”。而在这样的呼唤中,诗人就像一个“站在山顶的觉者”,“风的力量不能将她移动”,因为诗人在自己的诗歌中已经变成了自己的“神”,爱自己也爱苍生——“我只要一座花园/一个你/坐在对面”,“我独步银河/为的是溅起星星/照亮这段最暗的旅程”,“我爱你/但不意味着我爱你经历的苦”,“我喜欢你坐在半山腰的样子/和你额上的寥廓星辰”。
字少情多,话短情长。《刹那》是何向阳写给父亲母亲的,也是写给爱人的,更是写给自己的。在阅读了诗人生活的苦痛之后,再阅读《刹那》,那感受如同“闪电将自己插入水中,它淬火的颤栗令人心痛”。在《刹那》中,诗人说“我该怎样告诉你/许多年只是一年/许多首只是一首”。是的,没有写下来的,远远比写出来的更多更重要! 刹那,即永恒。刹那,是何向阳诗歌的性灵微光,也是何向阳哲学的智慧之光。以评论家身份闻名的何向阳,生来端庄柔和,慈眉善目,方面如佛。因此,在《刹那》中,我还看到了何向阳的善良和慈悲。她说:“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同苦与甘的人类”,因为“我深深地爱着/那个仍在此岸与彼岸间奋力泅渡的人”。诗人还发自肺腑地真诚地说:“旨在救助远方苦难/而对亲人的疼痛置若罔闻/应不是真正的慈善”。在读完《刹那》之后,我更真切地体会到这是一部“如实而来、如实而去,不取于相,不住于法”的生命长歌,它既没有逃避,也不是简单地放下,而是勇敢地斗争的生命状态。诚如何向阳所言:“生活的本质就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不能少,但是最重要的在于从中找到生活中最本真的我。无时无刻,这个找到,便是快乐。”无疑,在《刹那》,进入“无我”之境的何向阳找到了“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