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宅》内在的真正叙事动力来自于一封海外来信,信的主要内容是请言氏后代寻找古画《春日家宴图》,因为它关系着几十年前长辈们之间的一个承诺。寻找“不易堂”或者根据不易堂绘成的古画《春日家宴图》,成了言家几代人的宿命。在这漫长的寻绎过程中,神秘的不易堂在云遮雾罩中若隐若现,言家祖辈们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呈现。之所以取名“不易”,是因为言氏祖辈遵循古训“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言氏不但以产业富甲一方,更以善行义举冠盖江南。虽然“言氏大户,命运多舛”,但家族精神早已深入骨髓,绵延不绝。小说中的评弹《言小姐,言小姐》说的是言家小姐言于飞在太平军攻陷苏州时,面对家国存亡挺身而出,最后为保全秘密自缢于后花园的故事。
这是言家最为壮烈的往事。与此相对照的,则是言家后代忍辱负重的努力,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家族的秘密,一方面抵抗着外在强大的生存压力,一方面与自己的懦弱和卑微抗争,为那虚无缥缈的希望而坚持。“几经辗转,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事情却一直在往下做,往前走。后来继续做着的人,也许并不知道前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却延续了承诺。他们不断地重复了前人努力过的努力,要确认确实有(或者曾经有)不易堂存在。”
更感人的是言家与其管家余家的缘分已经超越了传统的主仆关系。当余桂芬承诺帮助言家寻找不易堂和《春日家宴图》时,这个承诺就此成为了余家代代信守的诺言。为了这个承诺,余白生蒙受了牢狱之灾、经历了失忆之苦,而余又更为之付出了生命。随着情节展开,秘密也不再是秘密,许多的街坊邻居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像老朱散尽万贯家财,为的就是找到那幅传说中的《春日家宴图》。范小青对这种颇具古风的情谊的打捞对当代文化精神与伦理价值的建构别有深意。
所以,不易堂与《春日家宴图》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寻找的过程,是这一过程中吹沙见金的忠诚、信义、守望与执着。小说的最后,主人公兼叙事人言子陈感悟道:“即便物质的它不在了,但是因为它曾经存在过,它会留下痕迹,留下许许多多的信息,这样的信息,不会消失,它们会一直传到后来、再后来。”
言子陈完全没有料到这一趟苏州古建筑评估课题的研究会让她陷入到对自己家族故居的寻找当中;更没有料到这个寻找是一次次的柳暗花明之后更多的山重水复,最终是一个无果的结局。从创作学的角度讲,正是这些柳暗花明和山重水复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叙事迷宫。
叙事视角的多声部
迷宫总是繁复的、奇异的,又是歧路丛生、暗道密布的,无限接近于无解。卡尔维诺说:“‘谜’的元素赋予小说以情节和形式方案。”自《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以来,悬疑、不确定、歧义、无解等几乎成了范小青的小说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体现在具体的叙事安排上,首先是去掉全知视角。我们虽然在听叙事人叙述,但他并不比我们知道得更多。言子陈是小说的叙事人,但言子陈叙述出的人物几乎都抢过她的话筒,充当过叙事人。从少年时的伙伴尹宁开始,一代代的言家人和老宅里的邻居连同他们的后代,一个个走进了故事,也轮番走到了叙事的聚光灯下,甚至一些匿名者和无名者也参与了叙事,由此构成了《江山故宅》的多声部,使作品成为一部非常典型的复调小说。复调小说的呈现方式有许多种,它们的声部可以是统一的、向心的,也可以是矛盾的、离心的,可以是显在的,也可以是潜隐的或明暗交替的。《江山故宅》的复调属于后者,它的每个声部都有自己的叙事方向。故事不断生长,又不断消解。
这种复调小说声部的不一致在技术上极有难度。一方面,《江山故宅》是一部有着“寻宝”原型的叙事目的性很强的作品;另一方面,它又是一部反寻找的小说,是一部为寻找不断制造麻烦的解构型作品。这需要设计,需要布局,看着那些矛盾重重的叙事组块,最终各自安好而又紧密团结在一起确实需要高超的叙事智慧。正是这样的叙事智慧,使范小青的作品给人强烈的设计感和工程感。她将自己写成了一名小说工程师,这名工程师的设计不是为了提供实在的、确定的产品,而是让人们在享受迷人的设计过程后坦然接受其不完成性。
不完成性,不确定性,开放性……通俗地说就是没有完整因果关系的情节和古典意义上的故事结尾。这不仅是故事层面与小说形式的问题,它在本质上涉及作家对世界的认知。这种对世界的理解化入范小青的叙事美学中就是“不可靠的叙述”。可靠的叙述可能给人带来清晰的事物与完整的故事,而在不可靠的叙述中,不仅读者得不到确切的结果,连叙事人和写作者也不相信自己的叙述。那么,叙事的目的何在?读者与叙事人和作家的信任关系如何建立?范小青以《江山故宅》为例这样说道:“叙事不可靠,但仍然有可靠的东西,那就是价值观,是许多人一直以来都坚守着的不变的信仰和追求。内心的声音始终都在,这就是对于生命的态度,这种生命态度认定有一些高贵的品格是值得以性命来维护的。”如此说来,可靠叙事与不可靠叙事在形而上的层面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文体的多样性
说《江山故宅》是一部复调小说不仅因为它在叙事视角上的多声部,还在于它在文体上的多样性。作品实际上是由多种文体构成的一部“杂色”的作品,比如书信、日记、传记,还有一些来源不明的作品如《园林》以及文体不明的“附录”等。从文体区别上看,这些作品大都属于日常叙事,它们的本质是纪实的、非虚构的,但总体上隶属小说大虚构的范围,以组件的方式参与到小说的叙事中,从而与小说的虚构在局部与整体上形成了反衬关系。从空间叙事学上看,这些异质性的文本从结构上破壁了小说的单一空间,使得作品具有了几何一样的组合构建形态。从意义生成上说,它们是一个个意义源,这些意义既相互发明又相互消解。小说的不可靠叙事很大部分缘于对这些空间不同意义的渗透与消融。比如,言子陈与余又的故事就因为尹宁给余又的信件而变得真假莫辨,三个人的关系在小说中几成悬案。
说到作品的跨文体,第五部分里的评弹在小说中可谓举足轻重。评弹《言小姐,言小姐》的出现看上去似乎要真相大白,但是,这出戏的编者是谁?是根据什么编写的?这出戏的“本事”是什么……这让言子陈的迷茫有增无减。也就是因为这出戏,言子陈才如梦醒来,走出了找寻不易堂和《春日家宴图》的执念,并有了对人生的大感悟。所以,这出戏对小说悬置的结局帮助虽然不大,却从内在精神上将故事生气灌注起来,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这是作品的神来之笔。所以,当我们总结这部长篇的多文本与跨文本时,在看到它们表面的碰撞与龃龉时,一定要体味到它们的内在联系。正是这内外功能上的差别形成了作品叙述的张力与意义生成的强大力量。
范小青在《江山故宅》中用另一个词来表述“不可靠”叙事,那就是“说书”。说书本来是中国特有的、历史悠久的口头表演艺术,苏州方言中“说书”又有着别样的含义,那就是指一个人的讲述是不可信的、夸张的甚至是无中生有的。这种场景在《江山故宅》中数次出现,指的就是故事的不可靠。不过,从这个艺术样式可以觉察到范小青小说与这一中国传统艺术隐秘的联系。可以说范小青不仅是一位“写”的小说家,也是一位“说”的小说家。有时,与其说我们是在“看”她的作品,不如说是在“读”她的作品,她的许多作品不但是有声的,而且保留了话语在生活中的原生态。范小青没有将小说语言全数纳入“文”的系统,而是巧妙地让它们留住“白”的话语形态。这是范小青独特的小说风貌。
当作品的话语风格进入“说”的有声状态时,方言便有可能参与进来。应该说,范小青的作品一直有着苏州的腔调,但是像《江山故宅》如此大规模地使用苏州方言在此前的作品中还不多见。此前其小说的苏州腔调重在神似,而《江山故宅》称得上是形神兼备,尤其是人物对话。不懂苏州话的人即使读不懂、学不来,但总能想象得出其韵味。方言是与不同地区的生活方式最贴近的语言,方言的差别也是生命态度与生活方式的差别。所以,在文学作品中适当地使用方言就不仅是修辞和语体的问题,而是保持文化多样性的重要策略。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