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声绿:乌尤庵说诗》:乌尤山下松声绿

时间:2025-11-17 10:08:23 编辑:Wendy 来源: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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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尤庵先生治古典诗学,于陶诗、清诗用功尤深。学术之余,以性灵之笔作诗歌评论,从《诗经》里的东山说到马一浮笔下的乌尤山,讲汉乐府时引出聂鲁达,讲陶渊明时想到歌德与罗素,古今中西,奔来笔底,洋洋洒洒,尤见性情。这些文章散见于诸多报刊,不少还被收入年度精选,精彩程度是经过读者认证了的。片玉碎金,如今集为一编,再加整饬,便是我们眼前的这本《松声绿:乌尤庵说诗》。

说诗如只知文义,便看不出诗的好处来。像“带月荷锄归”“夕露沾我衣”,是田园耕作归途之景。但这不过是知道字面意思,不算领会这句诗的好处。要能从月色之美、夜露之苦中,读出尘俗日远、苦乐相生的悠长意味,从寻常字面读出言外之意与背后的人,才算把诗读懂、读活,体会到吟咏的滋味。可见意义是复杂的,在“文义”背后,还有“意思”,正如朱熹所说,“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表里二层,交互为用,才能使人感情投注,并发现诗中活动的情志。这活动的情志,是诗人修养的体现,也是读者欣赏的趣味。然而,从“文义”到“意思”的跨越最为艰难,诗又是最经济的语言,“晓得文义”已是不易,“识得意思好处”,要再难些。这时候,就需要高明的说诗人,亹亹不厌,层层揭起,为我们讲出诗的意思好处。若说诗之人本身就是诗人,能用诗人之眼观物,将诗中所蕴经验,还原为我们皆可感知的当下生命情境,那么古典诗歌便不再仅是鉴赏的对象,而更是一种理解世界、安顿自我的鲜活方法,生活也将因诗的组织,与情思的操练,获得更多美的享受。捧读《松声绿》,我们正邂逅这样一位同路人。

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来说,人人都知这是一篇好文章,但乌尤庵先生更看重其中呈现出的“生命获得解悟之后感到大自在”的心灵自由,和一个“拥有清醒而坚定的精神自我”而能“拥抱孤独的人”。全文遂从渊明一人的归途指南,成为更多人的人生指南。而且这指南绝无呆板的说教,是诗的语言写就的,有的只是想象中归途的风景,和潇洒出尘的人生志趣。串讲全文时,乌尤庵先生也呈现了一种如诗的意译,如“茅屋之内,稚子的欢笑声漂浮在杯中酒上,湛湛荡漾,使人不饮自醉。庭院之中,暮色如潮水,在青松与黄菊之上汹涌”。笑声漂浮在酒杯,以形写声,倒不出奇,“暮色如潮水汹涌”,却是意领神会后蹈空而来的补笔,原文字面并无,言外不妨有此境界。精妙的想象,源自敏锐的感觉,感觉来自平情的想望,来自与古人处同一境界后的欣赏。当这些错综的感觉凝定为形象的语言,诗人的情志,与说诗人的修养,便有了吹嘘生命的活力,都呈现在读者眼前。庭院中汹涌的暮色,为心绪赋予形象,非具诗心者不能为。这让人想到海涅的《宣告》,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狂暴,岸边观看的我,心绪也如大海一样吞吐不定,这是膨胀的活力,背后也有深沉的忧愁,与渊明此刻复杂的喜悦形异神似,都是以盛大的宇宙生机,承载丰厚的生命情调。渊明与乌尤庵因如潮的暮色而交汇,这潮水又让我们召唤出海涅,可以说,以诗心映照诗心,进而激起更多人的诗心,感发的波澜层层荡开,又如千灯相续,交光错影,诗意的重重无尽,与生命的生生不息,此刻昭晰。

同样精妙的,还有落实在精细的字词辨析上的诗心与方法论自觉。《归去来兮辞》中,“孤松”是渊明心灵的象征、自我的化身。百感盈怀时,“抚孤松而盘桓”,便是迷途之人一朝归来后流连光景、身心合一的写照。而在《饮酒》其八的东园,也有一株小松,诗意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化出,借小松写自我的秉性不移。其中有一处异文,是“提壶挂寒柯”,还是“提壶抚寒柯”呢? 乌尤庵先生对此有精彩辨析。从训诂词义说,“抚”是用力按压,而“寒柯”即“寒枝”,是不好用力按压的。“如作‘抚寒柯’,诗人便成了去公园晨练的老大爷。还是把酒壶挂到寒枝上比较合宜”。从文学表达的效果而言,小松能被野草遮蔽,高度正好可以挂上酒壶,将最爱的酒托付给小松,人和树便生出互动的亲密感,生动活泼之余,“最见诗人细微的乐趣”。虽然这乐趣不免有些孤独,但这孤独与之后的“远望时复为”勾连,自然引出“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的沉思。而从字句辨析出发,乌尤庵先生指出,“诗歌的校勘不能简单校对文字,更要求校勘者不忽略训诂,且具有诗心,否则必然理解不到诗人的深心,而鲁莽从事”。这是方法论的启示,在书中评析杜诗名物,讨论杜诗注释等多篇文章中得到印证,相信也是乌尤庵先生整理清人别集、清代诗话时的甘苦之言。这些思考,共同揭示了一种完整的读诗之道:在倚重诗人心灵的同时,不忘领会对生活的观察——既能与古人身世感通共情,也应有映照万象的广度,最终折返并照亮自身的体验。当训诂、典故与现实及诗心打成一片,诗与人融汇通达,始可言风人之旨,臻契会之妙境。

而在展演这套读诗之道,带领我们欣赏诗歌、向内安放自我的同时,乌尤庵先生更示范了如何“把诗歌作为方法”,用诗的情调与智慧来审视我们自己的现代生活,与“附近”建立更有弹性的联结。“附近”是借自人类学家的意念,意指充满多样性与韧性的流动的地方,是能激发创新与思考的生活空间。概念总有些抽象,但在乌尤庵先生这里,“附近”具体地体现为家乡小小的乌尤山,山上的亭台,山下的江水,山崖水线边蜂巢一样的篙眼,以及家乡的才子,才子的曲剧,还有门前疏疏繁繁的扁豆花,窗台上新鲜可爱的马齿苋。在这里,诗不是逃避现实的空中楼阁,而是组织生活、理解生活的鲜活框架。被杜甫骂作小人的马齿苋,得到乌尤庵先生的翻案,跳出君子小人截然二分的区判,正视了苦与酸的人生本味。这正是一种在“附近”重建洞察、联结个体的尝试。被侮辱与被蔑视的也都有春天,也要活出元气淋漓的样子。草犹如此,何况人呢? 诗的经验化为具体的洞察,在形象感发中混融古今,我们得以用诗的方式,更从容地接纳现实,接纳涵括了崇高与平凡、悲喜相杂的现实。最后所附数十则呓语,不衫不履,体近诗话,又如《枕草子》般家常言语,见出学识,也见出风度,更见出切实的生活因诗思的融入而更清雅。若问诗思何在,“诗思在、乌尤山下”,书斋里的玄想,由此得江山之助,浸润在具体的风土之中。序言尾声宕开一笔,拈出山下的翻砂红糖凉糕,名物虽微,眷眷乡情却油然纸上。听起来像“乌有先生”“子虚子”的乌尤庵先生,在古典诗学的精深世界之外,又显露出扎根于“附近”,鲜活可亲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不知何许人”的神秘人了。至于他的性情面貌与诗学宗趣究竟如何,言人人殊,不妨取书一观,风檐展卷,文字可亲,精诚交通,自可寻得我们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