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最新中篇小说集《后遗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收录了三部彼此独立又主题相连的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作者以细腻深沉的笔触描绘了当代女性的生存图景:女性经验的幽微感受、身体意识与欲望的矛盾,羞耻与创伤记忆的纠缠,家庭与婚姻中权力结构的暗涌,以及女性在都市化社会与传统乡土之间左右拉扯、挣扎妥协的人生轨迹。整体阅读这三部中篇,如同进入一片灰色地带:在黑白分明的两极之间,是五十九度灰般复杂模糊的生命状态。作者笔下的女性形象充满真实质感,我们看到女性如何被家庭和社会塑造成“他者”,又如何尝试冲决束缚,哪怕最终往往陷入新的循环。这样的书写在当代华语文学中别具一格,呈现出鲜明的女性主义关怀和文学价值。
作者在这三部中篇中展现了娴熟而大胆的叙事技巧,结构设计和意象运用不仅服务于故事本身,也承担了丰富作品主题内涵的功能。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角度看,这些手法具有鲜明的意义:它们打破了线性、单一的叙事惯例,给了被压抑者以声音。同时,通过象征隐喻,女性经验的隐秘层面得以形象化地传达给读者。
首先,叙事结构上,每篇小说都经过巧妙布局,契合各自主题。《后遗症》采用了基本顺时间的线性叙事,但在关键处埋下悬念、打乱时间,以贴合创伤记忆反复回溯的心理现实。小说开篇即以父亲怀扣的离奇失踪引人入胜,而全篇以“幸福家庭”“午夜惊魂”“怀扣失踪”“死亡遗产”等14个小标题串联,仿佛判词一般为情节发展提供路标。这些小标题制造出一种预言式的悬念张力,也让读者迅速投入故事并保持期待。随着情节推进,我们逐渐理解到,开头的悬案(父亲之谜)正是淼之成年后所有心理问题的“后遗症”之源。结尾淼之的生命戛然而止,看似突然,却又在意料之中——结构上的首尾呼应与隐伏照应,使这个女性悲剧具有了一种命运必然性,令人回味。可以说,《后遗症》的叙事设计本身就带有对女性命运的隐喻。主人公不断向未来奔跑,想逃离过去的阴影,但过去的创伤注定难以摆脱,最终时间在她身上画下了残酷的休止符。这种结构蕴含了对女性受困于历史和自身心理创伤的深切叹惋,读来令人心碎。
《漩涡》的叙事正如其名,采取了非线性、漩涡式展开。从当下饭桌场景出发,故事的触角一方面伸向回忆的过去,一方面探向想象的未来,两条线交替前进,最后在现实中汇合。更大胆的是,作者选择以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者”铁妮来讲述部分情节,使读者慢慢发现她的视角有局限,需要结合其他信息(电话内容、弟弟的反应等)拼凑真相。这一点颇有现代主义色彩,体现了对单一权威叙事的解构。女性叙述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她有疑惑、有偏见,也会自欺和遗忘。这种处理让铁妮形象更加真实可信,同时也要求读者“耐心行走”在故事的旁枝小径上,以免错过那些精巧的风景。而这些旁枝细节(堵车买蛋糕、日历失踪、蛋糕发霉等)看似杂碎,实则层层填充了小说的血肉,构筑出丰富的日常生活质感。它们让读者得以品味生活原汁原味的琐事,恰恰反映出女性小说常关注的“日常性”主题。正如第二波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所倡导的:将传统上被视为琐碎的家庭日常提升为文学表现对象,本身就是一种对男性宏大叙事的矫正。《漩涡》所表现的,正是让一个家庭晚饭的开灯与对话、小夫妻的争执、婆媳的冷战,这些日常片断累积出故事的厚度,也成为情节意义的有机部分。当我们读到结尾处,铁妮内心对生活“漩涡”仍抱持希望(也许是继续找寻“诗人”、继续陪伴家人),会发现先前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细节其实已塑造出人物鲜明的生活世界,并指向了她将继续在这漩涡里挣扎求存。这样的叙事既贴近生活真实,又在结构上隐喻出女性命运的循环往复,不同于传统直线情节的男性英雄叙事。这可以说是作者有意的“女性化叙事”实践,即注重循环、关系网和碎片拼贴,而非单一线性冲突。这种叙事策略本身就带有女性主义的审美取向。
《五十九度灰》的结构更具试验性——全篇由“我”的观察串联起他者的故事,一群人围在一起讲述彼此的人生,有点类似《十日谈》或《一千零一夜》等框架故事集,但又经过现代改造:叙事者“我”年纪最小、懵懂单纯,因而成为一个近乎全知的倾听者,所有人都向她敞开心扉。这样设置使小说可以合理地“全景式”展现一众男女的悲欢离合,而不显得突兀。更妙的是,“一直挂在悬念里的茉莉小姐”时不时打断故事,以她的绯闻作为穿插。茉莉这条线看似闲笔,实则如同串联珠子的线,一方面缓冲各个故事间的节奏,另一方面通过大家对性侵事件的议论,速写出芸芸众生对男女关系的种种成见。最终茉莉的婚姻反转作为“抖包袱”放在终章前,带来荒诞的喜感,也为凝重的基调平衡了一丝幽默。可以看到,作者在这篇作品中采用了比以往更开放多元的结构,大量对话体的运用,语言相对平易,又通过群像故事展示主题,通过灰色调烘托复杂情感,通过轻盈的笔调承载沉重议题。从女性主义角度来说,这种群像叙事给了不同女性角色登场发声的机会,不再让某一个“女主角”承担所有意义,而是呈现出一种集体性的困境与呐喊。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平等的——“度灰”,交织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图景。这打破了男性文学常见的中心人物模式,转而拥抱一种更民主、多声部的讲述方式,契合当代女性写作关注群体经验的趋势。
其次,在意象运用方面,作者善于通过富有象征意味的事物,来映射女性内心的幽微感受和社会环境的隐秘角力。小说的意象往往带有一种“灰色的柔光”,既不直白简单,又能触及人心深处的隐痛。
在《后遗症》这篇作品中,最突出的意象莫过于贯穿始终的伤疤与香炉。乔淼之额角上有道疤痕,那是小时候在吴家大门口跌伤所致。成年后的她常常不自觉地以手触摸疤痕,那个早已痊愈不痛的地方,却成为连接她过去与现在的开关,一触及便涌出大量回忆。伤疤意象昭示了创伤记忆的永久性——皮肉之伤或可平复,精神之伤却历久弥新。淼之每次摸到疤痕,想到的不是当下,而是父亲、癞蛤蟆、虾子、吴家、后门……那些童年的片段如走马灯般袭来。这个疤痕象征她难以愈合的心灵伤口,也是她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她始终是那个受过伤的女孩。可以说,疤痕是女性身体铭刻历史的标记,它提醒我们,女性身上承载的不仅是个人私密经历,更是时代与家族暴力的见证。女性主义批评常用“身体书写”来形容女性作者对身体经验和伤痛的描绘,疤痕正是身体书写的直接图像。乔淼之把全部的耻感、哀伤和疑问都寄寓在这伤疤中,而作者则通过这个可视的印记,将她内在的创痛形象化地呈现出来,让读者“看见”了她的无形之伤。
另一个意象——爱娣随身携带的小铜香炉——则体现了女性处理丧夫之痛和现实压力的方式。怀扣死后,爱娣每天握着三脚小香炉,里面焚着香,她说这是寄托哀思的象征物。香炉的烟雾缭绕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在时代变迁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是她自我疗愈的手段。香炉象征传统和精神寄托:一方面,它让爱娣找到一种超越现实的安慰,仿佛丈夫的亡魂可通过香火得到抚慰;另一方面,它也使爱娣沉溺于过去,不愿直面现实。香炉灰烬的气味萦绕她身旁,把她与周围逐渐现代化的世界隔开——小说写道,当人们忙于讨论教育“内卷”等新名词时,早忘了还有爱娣这样的女人存在。这里香炉意象既具体又富批判意味。它浓缩了爱娣作为一个传统女性的形象,她以封闭的方式应对巨变,用仪式掩盖内心的焦灼。这不禁让人想到波伏娃对于寡妇的分析:很多女性在失去丈夫后会退回宗教或迷信的怀抱,从社会生活中抽离,以哀悼的名义获得一种特殊地位。爱娣的香炉正是这种功能——它是她抵御羞耻和流言的护身符,也是她拒绝改变的屏障。香炉和伤疤这两个贯穿始终的意象,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共同营造了《后遗症》压抑而深沉的氛围,让女性的创伤在物质层面得以可感知。
在《漩涡》中,湖泊、船和日历的意象相互呼应,象征人物内心的涟漪与生活失序的焦虑。铁男童年时竹篾编船进湖的经历宛如一则寓言,孩子对未知中心的向往,换来的是跌入水中的狼狈和父母的责骂,还有一句“麻雀沾污水要烂掉”的民间恐吓。这句话深深烙在铁男心里,以至成年后每每看到湖泊都会想起“雀子烂掉”,心怯不前。这个细节表面写铁男,实际也照见铁妮——作为姐姐,她何尝没有自己童年阴影?可以推测,铁妮或许也有未竟的梦想,但现实中她已多年如一日地过着重复的日子,仿佛那湖心倒映的波光永远不可及。湖与船的意象暗示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湖心美好神秘,却可能暗藏陷阱;船是通向梦想的工具,却不一定可靠。对于女性来说,这何尝不是人生的隐喻?很多女性怀揣梦想驶向大城市或婚姻的“湖心”,有人摇摇晃晃坚持了,有人中途沉没。
铁妮一家讨论中反复出现的“日历”也是意味深长。日历本是记录时间的工具,但他们家的日历却频频不见,需要一买再买。贺多娣作为老人执着于纸质日历,一天看好几遍,但一转头又忘了放哪。日历之乱象看似喜剧,实则折射出家庭生活的紊乱和代际观念的碰撞。新旧时间观念的错位——年轻人用电子提醒过日子,老人一定要翻纸书过日子,两种节奏格格不入。日历丢失引发全家找寻、猜忌,甚至牵出铁妮夫妻争执,孩子抱怨堵车等一连串事件,这一连锁反应像极了生活本身的连环涟漪。可以说,“日历”象征了家庭对时间掌控的失序感,也象征人物对生活节奏的迷茫。铁妮在朋友圈幽默地抱怨“一年买了那么多本日历也是浪费”,言下之意是一年的光阴就这么反反复复过去了,周而复始。她的话虽轻描淡写,却道出了人生无奈的循环。小说正是通过这些贴近寻常却寓意丰富的意象,让读者在会心一笑的同时,品味到女性日常处境中的隐痛。
在《五十九度灰》中,题目的核心意象“灰度”贯穿全篇,更被赋予了直接的理论阐释:“黑白皆单调坚硬,唯有灰色之中孕育复杂柔和的光泽。”灰色在摄影中代表丰富层次,在小说中则象征人世的暧昧与模糊。作者有意让“灰色”反复出现,这种刻意的重复本身形成了一种语言节奏上的咏叹调效果,让读者对灰色有了近乎感性直观的体认。当人物说“我们生活的不清不楚”,“那只是灰色的人生而已”,其实已点出主题:相较非黑即白的简单判断,灰色意味着对现实复杂性的承认,意味着拒绝极端的中庸之道和艰难处境下的求生本能。
与此同时,小说中还有一些鲜艳的意象起到点睛作用,比如古英故事结尾出现了一只红色塑料袋,在他记忆中那塑料袋飘荡在故乡天空,成为定格的画面。这个红色塑料袋,可被视为古英对故乡复杂感情的一种象征载体。红色原本喜庆,却变成空荡荡的塑料垃圾在天空飘,透着荒诞和怅惘,映射他对故乡爱恨交织的心理,这类意象在《五十九度灰》中比比皆是。通过这些看似怪诞的画面都如同心理暗喻,小说将人物内心的“显重”痛苦具体化,让读者过目难忘。小说以灰色为底,却时不时闪现这些强烈的色彩与意象,犹如在蒙蒙雾霭中突然露出锐利锋芒,刺痛人心。
对于女性主义解读来说,这种写法别具意义。它拒绝把生活经验简单明暗对立,同时又不放弃批判,在恰当时机揭示出极端情境下的苦痛,使作品既有深度思辨,又不失情感力度。这种“混沌而思辨”的艺术风格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普遍性。作者的叙事超越了单纯的“呈现”女性受压迫,而是进一步思考在灰色地带如何求生、如何保持希望。每个故事的结尾处,总有人轻声说“好好活着”,这既是对彼此的鼓励,也是作品向读者传递的温柔力量。就像伊丽莎白·格罗斯强调的,我们只有承认生命的破碎,才能在碎裂处看到光亮。这光亮或许微弱,却的确在灰暗之中闪烁,使得整部《五十九度灰》并非绝望沉沦之作,而是一曲低回的、带有温情底色的生命谣。
总体观之,《后遗症》使我们看到一幅当代女性命运的立体画卷。作家对这些女性没有居高临下的评判,更多的是认知与同情。作者用冷静克制的笔触,将她们的故事娓娓道来,又通过精心的叙事结构和意蕴深远的意象,赋予这些看似琐碎的人生以文学的厚度和震撼力。对于读者而言,读《后遗症》三部曲的过程,既是一场对平凡生活困境的凝视,也是一种情感的共振和反思。我们或许会为淼之的死落泪,为铁妮的隐忍愤懑,为茉莉的选择苦笑,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中看到了女性的坚韧与复杂,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可贵信念在闪耀。灰色人生并非终点,正是在这灰色的阴影下,我们才能更加清晰地思考与发现——关于女性,关于我们每一个人,以及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
作者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