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历史厚度及其多重故事向度 ——评周宏翔中篇小说《江佛入海》

时间:2025-11-13 11:18:37 编辑:Wendy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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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宏翔的中篇小说《江佛入海》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一片破旧的居民区本是一座叫定慧寺的寺庙旧址,后因历史原因变成了居民区,历史的遗迹只剩下一尊缺耳弥勒佛头,归属于其中一户叫艾华祥的人家。大学生刘灰放弃留京工作的机会,回到定慧寺,拍摄居民区的照片,想以此保存历史,却无意中卷入了一场命案当中。艾华祥的女儿艾青在一天夜里被绑架,差点遭遇侵害,疑似跟定慧寺的搬迁计划有关,后被艾华祥以保护为名锁在了家里。刘灰为了拍到凶手,经常来到江边蹲守,结识了“死者”的女儿徐妍,跟徐妍约定暗号共同寻找凶手。最后真相揭晓,原来死者竟不是徐妍父亲,凶手才是徐妍父亲,他在工友辛三儿偷盗缺耳弥勒不成,意图对艾青欲行不轨的时候,失手杀死了辛三儿。徐妍为保护父亲,才跟刘灰约定见面暗号,实则却是提醒父亲逃跑的暗号。突然有一天,艾青抱着佛像砸门逃跑,而徐妍父亲也打算带着徐妍离开,在摩托车即将驶离定慧寺的那一刻,附近艾华祥存放雷管的仓库发生爆炸,徐妍和父亲跌落江中。时间来到当下,一个叫何世超的青年重返定慧寺,此时的定慧寺已然成了文化遗址,寺庙里正摆放着当年失踪的那尊缺耳弥勒佛像。

《江佛入海》的故事极具年代感,其开篇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详细地介绍定慧寺居民区的来历,以及呈现定慧寺居民们的日常生活:破旧的居民区本是定慧寺的旧址,“文革”后和尚们被赶了出来,有的还俗有的被遣散,寺庙便变成了居民区,楼房参差错落保留着寺庙原来的模样,一道青石楼梯从山脚延伸而上,层层叠叠的阁楼紧挨着,家家户户屋里都没得厕所,厨房也是由当年和尚们的柴房改建而成,邻居们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摆龙门阵,不谈古不论今,只掩嘴嗤笑闹家常,哪家有个啥事也很容易就知晓。这种事无巨细的刻画,使得小说极具年代感和生活气息,在看似无意义的闲笔描摹中,展现出小说悠久的历史感和浓郁的市井氛围,为故事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充满历史底蕴的背景和极具地方特色的展开场地,使小说呈现出非常明显的日常生活化的叙事特征。

这种日常生活化体现在小说的方方面面,从故事背景的设置,到小说内容的展开,无不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特征。整个小说的故事虽说十分传奇,但都是讲的平凡百姓的生活故事,不仅小说中的形象日常生活化,而且所发生的故事也日常生活化。刘灰本就是定慧寺的居民,大学毕业后返回定慧寺,只为留下定慧寺最后的光影;艾青是二中的语文老师,因父亲拖欠工程款,被辛三儿绑架,后抱着佛像逃走,不知所踪;徐妍是艾青的学生,为替父亲隐藏罪行,天天晚上守在江边,只为掩护父亲离开;辛三儿本是艾华祥工厂的工人,为筹钱给母亲治病,不得已铤而走险,绑架艾华祥女儿艾青,终被徐妍父亲误杀;徐弘松本是定慧寺的和尚,因寺庙被毁重回俗世,机缘巧合下救了车祸幸存女婴,从此改名换姓,重新生活……以及定慧寺的居民“小凤仙”和于四等等,无不是寻常百姓,在市井尘俗里讨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佛入海》其实就是一幅颇具年代感的市民日常生活画卷,尤其是邻里聊天场景和捉满堂飞跑的飙血公鸡一节,完全就是街坊邻居日常生活的重现。

《江佛入海》的故事颇具历史感,读来有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厚重感。这种历史感首先来源于小说的叙事,作者周宏翔把小说的故事背景放置在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寺里,一开篇便营造出一种悠远而古朴的历史氛围:“那时定慧寺已不是寺了,近几年却又变成了寺。当然,飘荡于数百年前的钟声与此刻截然不同,回想起来,仿佛是时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短短一句话,就将历史和现时融合在一起,让读者产生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据历史记载,定慧寺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寺”,将此作为故事发生地,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接下来,周宏翔煞有介事地介绍了法国摄影家夏尔·拉斐特于1986年拍摄的已遭破坏的定慧寺的一组照片,并以此为叙事起点,将读者带入了自己早已预设好的故事中,使小说呈现出强烈的历史空间感。

《江佛入海》的历史感也来源于周宏翔对于叙事时空的把握,他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总是喜欢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来进行叙事,从而给我们带来一种时空的错位和历史的反复,进而产生一种新奇的阅读体验。前面提到,小说的开篇周宏翔把故事的背景放置在一座历史悠久的寺庙里,然后通过一组古老的照片来叙述故事,接着即刻就把叙述的时空放置在了当下,开始了讲述定慧寺现在的故事:1997年的夏天,重庆上空像是多出了一个太阳……在讲述定慧寺现在的故事的过程中,又时不时地穿插定慧寺过去的故事,比如夏老师和“小凤仙”张美丽等的故事,比如艾华祥和定慧寺和尚们的故事,比如艾青的祖先和佛像的故事,再比如徐妍和她父亲的故事等等。在这一系列故事的穿插中,过去和现在,历史和现实,甚至包括更为遥远的历史,都被周宏翔揉为了一体,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历史感来,使得小说的叙事显得极其厚重,一种沧桑的历史感在阅读的过程中扑面而来。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周宏翔在穿插历史的叙述过程中继续穿插历史,使得历史和更为久远的历史环环相扣,从而使小说显现出一种超越历史本身的厚重感和神秘感来。比如对刘灰小时候看见和尚和钟的故事的叙述以及艾青对她曾祖父的故事的讲述等等,即是其中的典型。刘灰在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因跑楼顶去追一只猫,莫名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工人制服的和尚,和尚身后还有一口钟,钟上有龙纹,发青光的同时隐约还有字迹,像被泼了水的墨宝,模糊不清。刘灰的故事本就是对往事的追述,而小说中却根据刘灰的往事来追述更为久远的定慧寺及和尚们的故事,无疑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和历史厚重感。同样,艾青在把书递给刘灰的时候,给刘灰讲了她曾祖父的故事,定慧寺当年曾用于地下活动藏身,传递密文,艾青的曾祖父表面上和英国人做买卖佛像的生意,实际上是利用佛像传递消息,原来艾青的曾祖父并不是卖国商贩,而是“地下党”,最后死在了血泊里,含冤至今。周宏翔通过历史的历史来叙述故事,使小说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和厚重感。

在小说的结尾,周宏翔甚至设计了一个未来(未来的当下)的故事,来重返定慧寺当年的故事:一个叫何世超的青年,从国外回到了定慧寺,对定慧寺里的很多事都似曾相识,但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此时的定慧寺已经成了文化遗址,当年遗失的佛像也已摆放在寺庙,成为镇寺的文物,而佛头归来的传奇也已成为了景区的解说词,何世超站在佛像前,迷离间仿佛又再次听到了那旷远的钟声,以及握着梦里的那只耳朵。原来,这个何世超竟然是当年刘灰的儿子,周宏翔让他来此定然是想从历史空间的角度,来重现当年定慧寺的故事。这就形成了更为广阔的时空交错,让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现在和历史、历史和历史,以及历史和未来相互交织的独特的叙事角度,从而最终形成一种浓厚的历史庄严感和历史厚重感。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周宏翔在营造小说的历史感的时候,总是喜欢用真实而具体的时间节点,来增强小说的历史纵深感和历史真实感。比如,在小说的开头,周宏翔即用1986年法国摄影家拍摄的照片来作为故事的起点,接下来又用1997年夏天来开始正式的叙事。再比如,在小说第二部分叙述艾华祥故事的时候,又用1966年来开始讲述,还有在提到定慧寺历史的时候,也直接用南宋绍兴年间。同时,在第三部分,艾青叙述她曾祖父故事的时候,也是用的1939年来展开故事,及至小说的结尾,在叙述定慧寺和尚们的故事的时候,依然用的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这样的具体时间节点来叙事。周宏翔的这种叙事方式,在真实中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也在具体的时间节点中,呈现出了小说的历史纵深感。

周宏翔《江佛入海》的最后一个特点,即是其小说的多重故事向度。李浩指出:“周宏翔的小说往往有一种浑阔感,既体现在故事的丰富和繁杂上,也体现于内容的张力。”这种浑阔感,既是小说的历史厚重感和纵深感所带来的,也是小说的多重故事向度所带来的。《江佛入海》里的故事嵌套故事,一个故事进去却生发出多个故事,故事和故事交错纵横甚至互为因果,呈现出小说的多重故事向度来。小说由法国摄影家夏尔·拉斐特的一组旧照片说起,开始描摹定慧寺居民的日常生活,正当我们以为周宏翔将以此为故事内核进行叙述的时候,刘灰的故事却正式展开,他对定慧寺的拍照留念仿佛变成了小说的主线,并从此发展下去。然而,刘灰的故事尚未完全展开,便被艾青的故事打断了,艾青的被绑架事件瞬间将故事导向了另一个方向,即那桩突如其来的命案。小说叙述到此,似乎艾青即将走到故事的前台,然而我们等来的却并非艾青,而是由命案牵扯出来的徐妍及其父亲的故事,以及其中夹杂的辛三儿的故事。正当我们以此来预设故事走向的时候,小说却又通过徐妍父亲的口回溯了他和定慧寺以及他和徐妍往事的故事,硬生生将我们拉回了过去。这其中,小说还穿插了定慧寺历史的故事,艾华祥发家的故事,以及定慧寺居民区来源的故事等等。

到了小说结尾,周宏翔甚至还站在“未来”的角度,借由刘灰儿子何世超的角度,来重述定慧寺及其当年他和艾青以及徐妍的故事,形成了一种时空意义上的闭环。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故事和故事间并非是互不相关的,而是互为因果和表里的。艾青的被绑架和劫持,既引出了刘灰和徐妍的故事,也引出了徐妍及其父亲的故事,还引出了辛三儿的故事,而艾华祥的故事,则又是导致艾青被绑架和劫持的根源,甚至也是导致佛像落江丢失的间接根源。定慧寺的破毁,既是定慧寺居民故事的开端,也是定慧寺和尚故事的结束,同时也是小和尚尘然及其后续故事的源头,而刘灰和艾青的故事,以及刘灰和徐妍的故事,甚至艾华祥家佛像的故事等等,无不构成了定慧寺历史和今天的故事,以及后来的何世超的故事。

可以说,周宏翔《江佛入海》的故事既是丰富多彩的,也是错综复杂的,既是多声部的“复调”叙事,也具有了显明的多重故事向度的特征。这种多声部的“复调”叙事和多重故事向度,既增强了小说的传奇色彩,也凸显出了小说的梦幻特征,使得小说既呈现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又呈现出一种日常生活及其历史的多重面向。这种面向,既是多元的,也是神秘的,既是传奇的,也是向善的,当定慧寺当年的小和尚尘然,救下车祸幸存的徐妍然后改名换姓变成徐妍的父亲时,小说的意义才透过传奇的故事显现出来,定慧寺里的那座佛像,才真正放射出属于它的精神意义和普世光芒。

重庆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传奇和魔幻的,是诞生传奇故事的温床,周宏翔以此为背景,结合带有救赎意味的寺庙传奇故事,构建了一个极具历史感和传奇意味的小说世界,并以此为意义本体,传达出一个作家对于历史和世界的认识。从历史上柳宗元治理“淫祀”,到革命时期“地下党”传递消息,再到当下徐妍及其父亲的相互保护和救赎,定慧寺及其佛像一直都承载着一种“大善”的思想观念和宗教意义。当定慧寺数百年的钟声响起,许多陈旧的东西都消失在了历史的罅隙里,而那永不消失的,即是那“佛”的理念及其精神谱系。传奇只是一种手段,向善的精神境界和价值选择才是周宏翔追寻的根本。当沉没江中不知所踪的佛像几经周折,最终又重回定慧寺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灵魂似乎也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我觉得,这才是周宏翔《江佛入海》最终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