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流中的技艺与人——评钱幸小说《二十一日酉时》《皮影》

时间:2025-11-12 11:59:16 编辑:Wendy 来源:光明日报
分享至

钱幸是一位颇有才气的青年小说家,已凭其丰富的小说创作在文学界崭露头角。在她新近出版的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中,《二十一日酉时》和《皮影》两篇均书写了某种传统而行将消逝的手工技艺:制醋和制作并演出皮影戏。因而,初读小说,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文本中隐现的繁复的工艺流程,细致入微的技艺刻写说明作者为创作小说进行了充分的前期准备。除对制作流程的描写性段落之外,一些作为“前文本”而被嵌入小说叙事当中的文献资料(如《齐民要术》中涉及制醋的段落、《汉书》中可关联于皮影艺术的文句),同样呈露了作者在资料搜集、素材积累方面所下的功夫。可以说,深入理解所写之物的心血与热忱,是钱幸在这两篇小说中表现出的极为可贵的写作品质。

两篇小说的技艺书写分别牵引出两个文本的核心意象:“醋”与“皮影”。前者在小说中既关联于特定的人物形象(制醋时的精心投入,折射出赵宏声的勤劳朴实),更成为特定地域空间的标识(水秀村以做醋闻名),构成对某种传统而质朴的生存形态的隐喻。后者的象征意义则更为明显:“就像你看皮影戏,前面的都是假的,或者说,半真半假,后面还有一个俯视他的,更大的东西。谁知道在咱们身后,有没有那个更大的东西,操纵着一切呢?”《皮影》写到的种种人物,或许都为某个“更大的东西”所操纵,在生活的跌宕中体味着难测的命运。

对传统技艺的沉浸,或许会引起读者的猜测:作者是否意在创作两篇带有“寻根”意味的小说?事实上,这两篇小说的内容要更为丰富。从叙事安排的角度看,《二十一日酉时》与《皮影》有某种相似性,二者均以“外来者”(杨蓉/靳红,马欢)为小说叙事的线索性人物,且均不在一开始就给出理解情节和人物的必要背景信息。小说中主要人物的身世、经历及其行为动机,都是随着叙事推进而抽丝剥茧、逐步显露的。小说叙事由此成为一个不断“解密”的过程,而读者的阅读自然也会被这样的叙事安排所引导。在《二十一日酉时》中,读者跟随先后登场的“两个”线索人物杨蓉、靳红的行动轨迹与观察视点,会自然而然地萌生一系列好奇乃至困惑:杨蓉到达水秀村要寻找什么?靳红前往赵家寻求招工机会的动机又是什么?更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小说要在两个时空设置两个线索人物,二者的关系又是什么?而《皮影》当中的线索人物马欢,登场伊始便被赋予探明心上人小蔷失踪之谜的使命,自然而然地将读者导入悬念当中。除线索人物的叙事功能外,对细节的营构同样是这两篇小说设置悬念的重要手段,《二十一日酉时》中靳红初见赵氏父子时赵孩口中念叨的“二十三”,靳红寄宿的床铺上女人的痕迹,《皮影》中马欢在小蔷家人的住处偷听到的小婴儿的声音等,都是相当关键的伏笔,皆在小说随后对“真相”的揭示中被“点亮”。“探秘”式的叙事安排增强了两篇小说的可读性,有利于激发读者阅读热情。

需要说明的是,不同于部分消遣性质的通俗读物,钱幸对故事悬念的设置并不只导向对“解密”的阅读快感的追求,而是在颇有新意的叙事安排中,寄托着作者对于“人”的丰富思考。女性的处境与命运是理解《二十一日酉时》的关键议题:靳红因傻哥哥的存在而无法自主选择婚姻,婚后持续遭受残疾丈夫对她的欺侮和摧残,她在丈夫的授意下带着不甚光彩的动机进入水秀村,从水秀村走出后渴望寻求新的生活,却仍难以摆脱丈夫、家庭的纠缠。颇有意味的是,钱幸似乎有意在三个女性人物(靳红、靳红之嫂刘长英、赵宏声疯了的妻子)之间营构某种镜像关系,又让这种镜像关系在靳红试图解救被赵氏父子“软禁”的女人时产生错位,由此呈示出小说主要人物(靳红、赵宏声)的复杂性。读者似乎难以对其做出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唯有在小说结尾跟随杨蓉/靳红一道发出对往日时光与难测命运的感喟。《皮影》同样包含作者对命运的感知与体察:庄朴斋、庄溪水“错位”的人生遭际以及对彼此的复杂情感,大哥、二哥作为边缘群体的生存意志,阿绫在其工作和生活中“影子”般的处境,小蔷的爱情及其悲剧结局……其间展开的人性光谱同样有着斑斓的色彩。随着故事的种种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小说中的人物也都在叙述者引导下走向对命运的接受与和解。

可以说,《二十一日酉时》与《皮影》是在时间的总体流动当中完成对“技艺”与“人”的书写的。小说所写的技艺均是即将消逝的,所写之人亦有着复杂的过去与难测的将来,“时间”或许是理解两篇小说的又一不可忽视的视角。经粗略统计,“时间”一词在两篇小说中均出现了十次以上,其中诸多语涉“时间”的句子都颇有深意,几乎可以视为小说的“题眼”。例如“黑暗中,她察觉到世界上真正统一的度量衡只有一个:时间”“也许有些人就是对旧去的时间尸骨不肯放手”等。

两篇小说在时间之流中展开的,不仅是对技艺之存续的关切、对人物命运的喟叹,更有对时代变迁的观察,呈示出小说在主题上的丰富与开阔。《二十一日酉时》以新颖的叙述形式(将线索人物在两个时段的人生经历拼贴、并置并使其最终遇合)承载作者的“时间”之思,并由杨蓉/靳红的视点展开观察,十余年后水秀村的凋敝令她感到困惑,高速发展的城市更是让她“头晕目眩”。此外,“醋”的今昔对比,也是小说围绕“时间”主题组织的另一重叙述,迁居到城里的制醋人家,在“时间就是金钱”这一逻辑的驱使下添加了工业用料,失却了传统制醋工艺的从容与厚重,这一对比多少流露了作者对于某种更为质朴、真诚、厚重的生存方式行将消亡的无奈与缅怀。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一日酉时》似乎仍有某种“寻根”式的挽歌情调。《皮影》则展现了钱幸将时间议题空间化的能力,城中村(“胡同里”)与富人区(“龙角别墅”)的对峙使时间议题具象化,作者的现实关怀由此呈露;小说第九节对庄氏三兄弟婚礼的叙写更彰显了作者营构场景的能力,前景处上演的是三人与庄溪水之矛盾纠葛走向和解的过程,背景中则是城中村“推倒重建”过程中施工机器的轰响,施工的情节更使得小蔷失踪的真相浮出水面——个体的命运与时代变迁的总体趋向,在这一场景中彼此叠合,意味深长。

《二十一日酉时》《皮影》两篇小说展现了钱幸丰富的写作可能,她未来的创作生涯也令人期待。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