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柳荫近照
○李风宇(南京)
柳荫把《大海和玫瑰》递到我手上时,指尖带着一点郑重的温度。他说“留作纪念”,语气里藏着老友才懂的默契——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新诗集,是他把20世纪80年代的青春拆开,一页页铺平,再仔细装订成的“时光标本”。封面素净,印着“一部诗人成长的心灵史”“一部80年代的精神史诗”,倒让我想起鲁迅的《朝花夕拾》:同样是浙江人,同样是在岁月沉淀后回望故园与往昔,只不过鲁迅拾的是记忆碎片,柳荫拾的是炽热的诗行。由此,我自然记起1986年春的一天,省作协书记处俞胶东书记来到创联部,兴奋地问我们几位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有一位青年诗人叫柳荫的,写得挺好,在不少刊物上都发表了作品,他还提醒我们应当关注。其实先于俞书记,我们早就已经注意到柳荫了。很快,我就电话联系上了当时在南京长江河道管理处工作的他,他来到我们办公室,一副少年腼腆的样子。紧接着作协创联部邀请他参加了改革开放后恢复的较早批次的省青年作家读书班,他也因此很快成为中国作协江苏分会会员,而且是年纪最轻的会员。时光迅捷,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不觉间我们的交往已经快四十年了。
这本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厚达520余页,收录了他1982年至1989年间创作的280余首诗,占其80年代创作的六成。翻开内页,偶尔能见到插录的手写稿本照片——34册稿本里藏着的,是一个青年诗人在改革开放初曙里的心跳,也是一个时代“怀抱理想、渴望变革”的精神回声。作为与他相交近四十年的朋友,我读这些诗,像重读我们共同经历的那段岁月,我更清晰地看见:这些诗不仅是柳荫的“心灵史”,更是中国80年代的新诗黄金期里,一份独立而珍贵的“诗性档案”。
这是一部惠特曼式“自我”的双重吟唱,在个体与群体间找见“完整的自己”。柳荫曾在诗里写:“现代人最缺的不是时间,是完整的自己。”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他80年代所作诗歌的核心——他笔下的“自我”,从来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站在个人青春与时代浪潮交汇处的“双重镜像”:既是那个在海边眺望的浙江少年,也是千万个在20世纪80年代追逐理想的中国青年,既是咀嚼回忆的“我”,也是向孩子讲述山河的“我们”。 这让我想起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惠特曼以“我辽阔广大,我包罗万象”定义一种精神生活,而柳荫的组诗《预言》,恰是这种“自我观”的中国化吟唱。“当我老了/坐在预言的树下/咀嚼回忆的果子/孩子,你们坐在我的前面/黑眼睛一眨一闪/动人地明亮”,诗里的“我”是具体的——有“跋涉的风姿”,有“手指在天空比画”的细节;但“我”讲述的,又不止个人的故事:“西部的高山东部的海洋/还有山楂树葡萄园和三色堇”,这些意象里藏着80年代中国人对土地的热爱、对远方的向往,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当“衰老成为象征/千山万壑忆诵熟悉的名字/江河涌来不绝的芳香”,个体的衰老与山河的永恒交织,“自我”便从个人生命延伸到了民族的精神脉络里。这种“双重自我”在《大海边的初来者》里更显鲜活。诗中的“我”是“阅读过大海诗集”的城市少年,带着对大海的虚幻想象来到海边,遇见“光着膀子满身乌黑”赶海的孩子。“两只手。一粗一细/一黑一白。一大一小”,这组对比多妙啊——不是简单的城乡差异,而是两个“自我”的对话:一个带着书本里的理想,一个带着土地上的质朴;一个是“初来者”,一个是“归人”。当孩子转身跑向“星辰般的石头屋”,“我”的脚印被海浪吞噬,却“捧着一把把深秋的落叶/静静燃烧”——这里的“燃烧”,是个体对土地的接纳,也是理想与现实的融合。柳荫写的哪里是一次海边相遇,实是80年代的青年在“书本理想”与“大地实践”间寻找“完整自我”的过程。
柳荫的诗里,总有几组意象反复出现,像交响乐里的主旋律——“大海”“玫瑰”“火焰”“向日葵”,这些不是简单的自然符号,而是他对生命、理想、时代的哲思表达。他擅长把自然意象“哲思化”,让一朵玫瑰、一片海浪,都承载起超越具象的精神重量。“大海”是他最钟爱的意象之一。在《我的大海翻滚火焰》里,大海不是平静的风景,是“河流的血管汇聚向一颗强劲的心脏”,是“携带着潮汐的能量”的理想载体。“波浪的律吕”“花岗石炸开缤纷的火光”,这些句子带着80年代特有的激情——不是温和的向往,是炽热的奔赴。而在《再致大海》里,大海又成了爱的象征:“我如一个少女向她的爱人缴械投降/解开了禁锢青春的发髻/垂落的瀑布在天空下飞扬”,这里的“大海”既是理想的化身,也是青春的恋人,热烈又纯粹。柳荫写大海,从来不是为了写大海本身,是写80年代的人对“远方”的渴望,对“理想”的执着——那时候的我们,都觉得自己能像河流一样,奔向属于自己的“大海”。“玫瑰”则是另一种味道,带着苦难与希望的交织。《玫瑰之歌》里,玫瑰“安放在高山的一只旧陶罐里”,陶罐的“旧”与玫瑰的“鲜”,形成一种张力:像是在贫瘠里开出的花,在困境里生长的希望。这首诗获1988年“沫若杯”诗歌大奖赛二等奖,我想评委们看中的,正是这种“不回避苦难,却始终向阳”的精神——这恰是80年代的精神底色:改革开放初期,有阵痛,有迷茫,但更多的是“玫瑰般”的坚韧与期待。还有“火焰”。《火焰之歌》里,“燃烧的种子”“火焰与美少女”的隐喻,打破了传统抒情诗的温柔,带着后现代浪漫主义的锋芒。诗的结尾“你死了”,看似突兀,却藏着柳荫的思考:火焰会熄灭,但燃烧的精神不会;青春会逝去,但理想的温度不会。这种“毁灭与重生”的辩证,让“火焰”超越了“热烈”的表层意义,成了生命本质的象征——80年代的青春,不就是这样一场“熊熊燃烧”的盛宴吗?这些意象交织在一起,便构成了柳荫的诗性世界:大海是理想的广度,玫瑰是生命的韧性,火焰是青春的温度。他从不刻意雕琢意象,却让每一个意象都“准确地抵达心灵”——正如他自己说的“写诗无非就是写自己的独特感受和认识”,而这些意象,正是他对时代、对生命最独特的“感受与认识”。
这部诗集中收录的是柳荫对于时代的诗性印记,草木春秋,江河湖海,呈现出来的却不是宏大叙事,是“我们共同的呼吸”。有人说,80年代是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时候的诗歌,与时代的脉搏贴得最紧。柳荫的诗,便是这种“贴紧”的最好证明——他不写宏大的口号,不做空洞的抒情,而是用个人的视角,记录下那个时代的“呼吸与心跳”,让《大海和玫瑰》成了一部“活的时代史诗”。这部“史诗”里,有80年代的理想主义。《三原色》里,“金黄的太阳流着殷红的血/弥漫向井口的边缘/四周是海洋鼓动蓝色的爱情”,红黄蓝三原色,是色彩,也是时代的精神光谱:金黄是希望,殷红是热情,蓝色是向往。“固执的是风。但我们必须行走”,这句话多像80年代的我们——虽然“道路弯曲高低”,虽然“总有高山挡住前路”,但“必须行走”,必须向着“黎明的回声”出发。这种“行走”的信念,不是柳荫一个人的,是那一代青年共同的精神状态:恢复高考、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每一个变化都让我们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这部“史诗”里,有80年代的细腻情感。《远方来信》里,“夕阳的马匹放牧在群山背后/黄昏的钟声里飞起一群白鸟”,这样的画面,是80年代的人对“远方”的浪漫想象——那时候没有微信,没有视频,一封来自北方的信,能让人“闻到红高粱重重的芬芳/黑土地中的峡谷挤满摇曳的丁香”。“当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又仿佛看见北方夜空中你星星一样明澈的眼睛”,这种朴素的思念,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煽情都动人——因为那是慢时代里,最真诚的情感重量。这部“史诗”里,还有80年代的人文思考。《果子》里,“树顶有河流的喧哗/坐在岸边谛听很久/果子招摇如同儿时的拨浪鼓/封闭的欲望不断膨胀/青春的列车负载一片荒芜”,这里的“果子”是青春的象征,有“膨胀的欲望”,也有“荒芜的迷茫”——这正是80年代青年的真实状态:既对未来充满期待,也对成长有隐隐的不安。“守望果子成熟后自由地坠落”,则是一种坦然的生命态度:接受成长的必然,也尊重生命的规律。这种思考,不是故作深沉,是柳荫对青春、对生命的真诚叩问,也是那一代的青年“自我觉醒”的缩影。 那些日子里,诗歌不是“小众的爱好”,是一种表达情感、思考时代的方式。而《大海和玫瑰》,正是把这些“共同的呼吸”,永远地留在了纸上。
尤为可贵的是柳荫对美学的坚守,在传统与现代间,力求做一个“独立的歌者”。 80年代的诗坛,流派纷呈:朦胧诗派引领潮流,第三代诗人主张“口语化”,各种美学观念碰撞激荡。而柳荫,却始终是一个“独立的歌者”——他不依附任何流派,不追逐任何潮流,而是在传统抒情与现代意识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美学路径,努力让自己的诗作既有“精神的撞击感”,又有“天然的亲和力”。《雪后初霁》里,“放下日渐发霉的古书/穿过山野厚重的积雪/陌上盖满农人泥泞的脚印/初霁。被白雪覆盖的心情/如竹笋穿透沉重的泥土”,这样的句子,有古典诗词的意境:“古书”“积雪”“竹笋”,意象质朴,节奏舒缓,像一幅水墨淡彩画。“屋顶挽留不住的雪块訇然崩落/青石板上炸开白色花的粉尘”,动静结合,既有画面感,又有诗意的留白——这是柳荫对传统美学的继承:不追求华丽,只追求“余味无穷”。他的诗歌,又有现代意识的锋芒。《漂流瓶》里,“瓶外与瓶内的世界互不溶合”,这样的句子带着后现代的哲思:个体与世界的疏离,命运的偶然与必然。《火焰之歌》结尾的“你死了”,则打破了传统抒情诗的“圆满”,用戏剧性的转折,引发读者对“生命与永恒”的思考——这是柳荫对现代美学的吸收:不回避“破碎”,不害怕“尖锐”,让诗歌有“精神的撞击感”。更难得的是,他始终坚守诗歌的“可读性”。在20世纪80年代有些诗人追求“晦涩”“小众”时,柳荫却坚持“用简洁的语言,写巧妙的新意”。他的诗没有生僻的词汇,没有复杂的句式,却能让不同的读者都能读懂、共情。比如《四月》:“风的琴弦在窗外的林中婆娑/昂扬的律吕催生一片片阔大的叶子/叶子摩挲着我发烫的脸颊/冷不防。我陡然转过身来/给招惹我的四月的天空以一个响吻”,这样的诗,读起来像说话一样自然,却把四月的鲜活、青春的调皮写得活灵活现——这正是笔者所认同的诗学理念:“以现实为土壤,以人文为灵魂,坚守诗歌的可读性与社会价值。”诗歌不是“诗人的自娱自乐”,是“寻找读者的旅程”,而柳荫,显然找到了与读者“灵魂共鸣”的方式。
合上《大海和玫瑰》时,窗外的南京已经是深秋了。柳荫从浙江温岭来到南京,带着一身海风与诗兴,三十多年后,他把80年代的诗稿整理成册,像把青春的火种,重新递给了这个时代。有人说,80年代已经远去了,那些理想主义、那些诗歌热情,都成了“怀旧的标本”。但读柳荫的诗,我却觉得不是——《预言》里的“自由的鸟只振翅翱翔”,《再致大海》里的“热烈的回响”,《三原色》里的“必须行走”,这些诗句里的精神,依然能照亮当下的我们。在这个被“浮躁和焦虑包围”的时代,我们不也需要“完整的自己”吗?不也需要“玫瑰般”的坚韧、“火焰般”的热情吗?柳荫早年在致编辑的信里说:“我相信诗歌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确实,诗歌也能够穿越心灵穿越岁月,朝花夕拾,拾的不是枯萎的花,是仍然在燃烧的诗魂,《大海和玫瑰》,便是这样一部燃烧着诗魂的诗歌集——值得每一个怀念80年代的人读,值得每一个在时代里寻找“完整自己”的人读,让读者在三四十年后,依然能触摸到20世纪80年代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