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个地方,它有时候迎着熹微,有时候伴着落日。从我这里抬眼望去,斑驳但还算洁白的墙壁上挂着我业余时间画的油画,电脑前方的几支绿竹枝叶舒展,桌子上和桌子下,摆放着一摞摞文学杂志,旁边的窗台上堆着刚看完的稿子,身旁的书柜里,校对完的往期大样被我分装在一个个牛皮纸袋里,它们似乎沉默不语,又似乎蓄势待发。我知道,在无声中,它们都是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生命。每当终校完毕,我都长舒一口气,仿佛农民面对收获时般喜悦舒畅。
我说的这个地方,是《满族文学》的编辑部,而我,是这里的一名编辑。
《满族文学》创刊快有50年了,它是由辽宁省作协和丹东市文联共同主办的刊物。这是一本足够坚韧的纯文学刊物。几十年来,刊物历经10任主编,得到了一大批满族作家的支持和厚爱。他们当中有许多位,先后成为刊物的顾问。
无数个日夜,我会被来稿中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作者们所感动,他们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他们为生活奔波之余,心里还亮着一盏文学的灯火,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学,很难带来世俗中的利益,但仍有人热爱它。我很幸运,能从事自己热爱的文字工作,尤其幸运的是,还有那么多的老师们在关心刊物,那么多的作者在支持刊物。
我还清晰地记得2023年初春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小说家于晓威的电话,彼时正是我调到《满族文学》做主编的第三个年头。他在电话里跟我沟通一件事情。他告诉我,老作家舒群先生的中篇小说《满洲的雪》,刚刚被发现了抗战时期最早的版本,经黑龙江大学付立松副教授倾心整理和重校,准备交由《满族文学》发表,问我是否可以。
众所周知,舒群是东北作家群的重要一员,也是“左联”的骨干成员。《满洲的雪》是舒群定稿于1938年的中篇小说,取材于作者早年经历,讲述了抗日义勇军战士雨文引导汉奸之女朱琳投身抗战的传奇故事。小说曾连载于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申报》(香港版)第八版。后来却一度消失,各方遍寻不得,仅存于文学史篇目存录中,成为舒群研究一大缺憾。舒群古稀之年自编文集,也遗憾未能找到并收录《满洲的雪》。
“我很早就知道舒群写过这部《满洲的雪》,别人的回忆文章里有提到过,可我从未读过原文。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晓威兴奋不已地说:“李霄明先生一直关注《满族文学》,经过郑重考虑,他想授权将这部从未在刊物发表过的小说交由我刊推出。李霄明先生还说,国内众多刊物中,他觉得由《满族文学》来发表这部小说最为合适。”
大家信任如斯,我自不可辜负,理应格外重视。
2023年正值舒群诞辰110周年之际,我们经过紧密策划,在当年第4期推出“纪念舒群110周年诞辰”专栏,使这部消失了80多年的文本得以重现文坛。为了给文坛提供更好的资料,专栏还配发了付立松副教授《关于重新发现舒群〈满洲的雪〉的说明》,以及研究此小说的三篇评论。专栏推出后,收获了诸多关注。《辽宁日报》为此专门派记者做了专访,并采写了深度报道《故乡的雪总有一半是红的》。该报道在《辽宁日报》刊出后被众多网站转载。
作为《满族文学》的编辑,我们也觉得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看稿疲倦之余,我喜欢站在窗边,极目远眺。北面的锦江山,起伏错落;南面的鸭绿江,波平如练……丹东,作为全国最大的边城,与朝鲜隔江相望,有满族、朝鲜族、锡伯族、回族、蒙古族等数十个少数民族。其中,满族人口最多,占当地少数民族总人口的92%。在历任主编的努力下,《满族文学》数十年来培养和团结了一批丹东本土的少数民族作家。
《满族文学》不仅是本土满族作家的“娘家”,也是全国满族作家发表作品的重要阵地。
格致是我约稿最多的满族作家。虽然我与她从未谋面,对她个人生活知之甚少,但我熟悉她文章中的每一个脉络,抚摸过她文字中的每一处褶皱。文字之交最是纯粹,这是独属于编辑的秘密,也是独属于编辑的快乐。格致在《满族文学》发表过一系列富有浓郁民族色彩的散文。如《皇帝的乡愁》系列中,她以轻松的笔调描绘了康熙吃的进贡松子的由来,也写白雪皑皑中,从吉林乌拉到北京的康乾盛世的御道上庞大的进贡车队的艰难前行。《西厢记》则是格致搬到吉林乌拉街满族镇后所写,在满族聚居地生活,格致的民族情结得到了更深的扩展,读者也由此深入了解了满族文学的独特风貌。
绿窗是我做主编后新结识的满族作家,她的散文有鲜明的个人印记,语言简洁,但耐人寻味。2022年,我编发了她的散文《戏文》,颇具地方特色。2023年,我又编发了她的散文《废墟之鸟》。她写得很慢,作品不多。前几天,她又将她新写的一篇万字散文发给我。这是她对我的信任。
尽管名为“满族文学”,但《满族文学》从创刊伊始就是一本兼容并蓄的刊物,不仅发表满族作家作品,也对汉族作家葆有深深的敬意,发表了大量汉族作家的优秀作品,民族团结的面貌在我们的刊物上有着生动的展现。
“80后”朝鲜族作家邹金红原是网络作家,她善于观察,网络小说写得细腻生动。与她结识后,她在我们的影响下慢慢转到了纯文学创作。《满族文学》发表了她的小说《阅后付丙》,尽管在叙述上仍旧有网络文学的影子,但她的天赋很快就弥补了这一不足。作为一名美术教师,她课业负担比较重,写作时间较少,我就经常打电话督促她、鼓励她。她经常分不清汉语里“的”“地”“得”的使用,令编辑很是头疼。她有一次跟我聊天时说,于晓威老师编完她的稿子后告诉她,单是“的”“地”“得”,就给她改了一下午。
前一阵儿,邹金红被推荐参加在朝阳举办的民族作家培训班,我正好被邀请去给学员改稿,她带去了一部近4万字的中篇小说《小宅门》,仍旧是“的”“地”“得”分不清楚。我找了一个空闲时间,专门教她区分“的”“地”“得”。
“这次,我终于学会了。相信我,再也不会用错了。”她说。
窗外的天色漫上浅浅的一层暗影,一缕柔光覆上桌面摊开的校样,黑色的字句染上了暖融融的亮色。晚风吹动翠竹的长叶,发出哒哒的默响,又悄悄落在纸页上,像是为这期即将付梓的新刊,轻轻添上一笔温柔的句号。
不是我温暖了它,是它在温暖着我。
(作者系《满族文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