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墓园:高翔80年代诗歌的精神考古与存在解码

时间:2025-11-03 21:00:47 编辑:We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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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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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简介】高翔,笔名野村、高瞻远,资深媒体人、诗人、影视编导,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历任新华日报社、扬子晚报社记者、专栏主编,华人时刊杂志社常务副社长、新华社江苏分社决策参考编辑部总编辑、新华网江苏频道执行总编辑等职。

  高翔于1982年发起创办了南京大学“南园诗社”。1986年,高翔作为核心策划人、发起人,联合诗歌圈同仁在南京市鸡鸣寺和平公园创建了名闻遐迩的南京“诗人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诗刊》、《诗歌报》、《青春》、《雨花》等报刊上发表诗作,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了他的个人诗歌专集《空地》,且有作品被选入《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当代千家诗选》、《江苏青年诗选》、《当代秘藏爱情诗选》、《江苏文学五十年·诗歌卷》、《江苏百年新诗选》等多部诗歌选集。

  

在中国当代诗的星图中,高翔(野村)是一个被时间尘埃近乎遮蔽的名字。其实,在上世纪80年代的江苏诗歌圈他也曾有过短暂的活跃期。1982年还是南京大学大二学生的他,与校园同仁发起创办了南大南园诗社。1986年,他作为核心策划人、发起人,联合南京诗歌圈同仁在鸡鸣寺和平公园创建了名闻遐迩的诗人角。而早在1990年,高翔(以野村为笔名)就出版了个人诗集《空地》(安徽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共收录了他于80年代写作的近80首诗歌。

这位上世纪80年代校园诗人还曾以心灵墓园”为题在中国诗歌网上选发了《空地》中的20首旧作,这些诗作恰如其“题”地构建了一座充满存在主义焦虑与精神抗争的隐喻空间。通过细读高翔80年代的这些诗作,我们不仅触摸到一个敏感灵魂在特殊历史节点的颤,更能发现其中蕴含的超越时代的诗学价值。

《空地》这本诗集收录的都是诗人于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的诗作,今天读来依然具有惊人的现代性。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高翔诗歌所体现特殊价值,不仅在于其记录了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个体生存状况,更在于将个人化的灵魂体验升华为对生存本质的哲学叩问,在诗人自我觉悟与社会关怀之间保持了精妙的关联“空地”上的这座"心灵墓园"埋葬的不仅是高翔80年代的青春记忆,更是个时代敏感者共同的精神遗存。

 

身体政治学的诗性解构

 

品读高翔80年代作,你会发现在他的诗句中反复出现的身体意象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身体政治学符号。《手术》是高翔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首诗歌。诗"二十多年生活养育的肉体/有病 然而不失新鲜"的陈述,将身体转化为社会规训与知识暴力的场域。诗中"白色的切口处 血涌出/他们从我的伤口上获得知识"的冷酷描写,揭示了福柯式"规训社会"人的本质沦丧

值得关注的是《女人是房子》,这首短诗以大胆的隐喻和凝练的意象,揭示了身体作为“存在场域”的复杂意义展现了80年代诗歌对身体、性别与存在关系的探索。诗人将情欲体验异化为建筑空间的占领与毁灭:"我在她的内部做梦/陷入幸福之中/我在她的内部衰老/任一种不可捉摸的火/将我悄悄毁掉"。这种身体书写既是对传统抒情诗的颠覆,也是对传统文化语境下身体观的祛魅。

在这首诗中,诗人将“女人”隐喻为“房子”,构建了一个兼具庇护性与吞噬性的矛盾空间:“温暖的诱惑”与“教堂穹顶”赋予女性身体神圣的庇护感,强调其作为生命源泉与精神慰藉的象征;同时,“不可捉摸的火”与“悄悄毁掉”又暗示了沉溺其中的危险,指向情欲的毁灭性。这种悖论揭示了身体既是归宿亦是牢笼的复杂体验。

可以说,80年代文化启蒙的背景下,这首诗突破了传统爱情诗的浪漫化书写:以身体叙事挑战道德禁忌,将情欲视为探索存在的重要途径;通过宗教意象(教堂)与世俗欲望(乳房、火)的碰撞,解构了集体意识对个体情感的压抑诗中“毁灭与幸福交织”的宿命感,暗合了后朦胧诗派对人性困境的冷峻观察。

诗人写于80年代后期的《我已经在轮子上》这首诗“轮子”为核心意象,构建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现代生存寓言。全诗通过不断强化的旋转意象和暴力叙事,深刻揭示了社会大变革进程中人的异化状态,堪称80年代诗歌中最早触及现代性批判的先声之作。

诗歌采用层层递进的环形结构,恰似轮子本身的运动轨迹:从个体困惑(第一节)扩展到社会空间的全面侵占(第二节),最终深入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创伤(第三、四节)。这种结构设计本身成为诗歌内容的有机组成部分,形式与主题达到高度统一。

诗中“轮子”作为核心隐喻具有多重解读可能:既是工业化时代的冰冷象征(钢铁/橡皮的物质属性模糊暗示技术文明的不确定性),也是时间暴力的具象化(“碾过每一个日子”的时间压迫),更是福柯式“规训社会”的完美喻。诗人刻意保持轮子属性的模糊性(“搞不清”),恰恰强化了现代人面对异化力量的茫然感。

诗歌第二节的空间书写具有超现实主义的疯狂质感。轮子的飞转轨迹从物理空间(大街小巷)到信息空间(晚报新闻),再从身体空间(女人大腿)到伦理空间(虚假诺言),最后侵入时间维度(星期六)。这种全方位、多层次的侵占描写,展现出80年代中国诗人对突然加速的社会变局进程的不确定性及其带来的社会冲击的敏锐觉察。

第三节的肉体书写令人惊悚“被轮子轧断的一只爱情的手”这个意象将精神创伤物质化,五指“深深扎在肉体里”的描写实现了精神痛苦向生理痛苦的完美转化。这种将抽象概念(爱情)与具体器官(手)进行暴力嫁接的手法,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效果可以激发和强化阅读者的感受

诗歌最后两节更是将个体的绝望推向了刺痛心灵的黑暗预言:“无数轮子组成”的世界本质,“碾过我的尸体”的终极命运,这种近乎虚无主义的结局判断,折射出80年代文化热后期部分知识分子对当时社会变局进程背后隐藏深层次问题的深刻忧虑。但诗中“无法停住”的重复抗议,又保留着西西弗斯式的悲壮抵抗精神。

诗歌中缺席的女性形象:轮子在“女人大腿上飞转”的描写,既暗示了工业化欲望异化的现实,也预见了后来消费主义对身体的物化。这种性别视角的隐约闪现,使诗歌获得了额外的批判维度。

在修辞层面,诗人大量使用重复、排比和通感手法:“吱吱嘎嘎的声响”既是轮子的物理噪音,也是精神碎裂的听觉外化“旋转成一具干尸”则将运动与静止、生机与死亡悖反统一,达到触痛读者神经的修辞效果。

这首诗歌的价值在于:它既承继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诗歌的批判传统,又提前预言了90年代诗歌的叙事转向和肉体书写。在80年代普遍洋溢着启蒙乐观主义的氛围中,这种冷峻的现代性批判显得尤为珍贵,堪称一首超越时代的预言诗。

《我已经在轮子上》最终超越了个体抱怨的层面,成为对整个现代化进程的哲学反思。诗中那个被轮子绑架的“我”,既是具体的个人,也是整个时代精神的缩影,这种双重性使诗歌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具有惊人的现实意义。

 

生命与生存真相冷峻提示

 

《走廊》堪称高翔空间叙事的代表作之一。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布满"没有面孔的病人"和"发出蓝幽幽磷光"的灯,构成卡夫卡式的魔幻迷宫。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空间转换的戏剧性:从想象中的花园("开着些紫色的小花")到现实中的病房,这种希望与绝望的交织揭示了80年代青年从理想主义的热度中冷却下来继而步入迷茫的心理轨迹。《大街》中"裹尸布一样苍白陈旧"的公共空间,则成为压抑性社会的绝妙隐喻,诗中"疯狂的女人"的歇斯底里的宣泄行为,恰是对公共领域异化的激烈抗议。

诗集《空地》由南京大学著名教授汪应果先生作序。汪先生在序言中写道:“野村的诗虽是刚刚起步,但它令人感到亲切,因为毕竟这里面讲的都是同时代青年人心中藏着的话。他们都想走出长长的走廊,并且想象走廊尽头一定有一个花园:我可以在那里和一些小姑娘嬉戏/在开紫色小花的草地上躺上一个下午/让那些小姑娘把揉碎的花瓣/撒在我的身上……他们也最害怕让他们躺倒在病床上,成为没有面孔的人。这些诗的意象奇特,能把你带到一个幻想和象征的世界里,而你的心也在这儿和诗人沟通。

《风信子》高翔写于80年代的又一首代表性作品,曾被收录进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千家诗选》。这首诗以极简的意象构建出一个充满张力的诗意空间,在朴素语言下隐藏着残酷的生命寓言。全诗通过风信子这一核心意象,完成了自然之美与死亡之痛的诡异融合,折射出80年代诗歌特有的生命意识和乡土情

诗歌采用三重结构层层推进:首节描绘风信子破土而出的生机景象,阳光与香气的意象链营造出暖色调的自然画卷;第二节突然转入表妹的死亡叙事,用“埋”字实现诗意急转,“爱撒野”与“不能回家”形成刺目的生命悖论;末节则通过根系吸血吸梦的超现实描写,将植物生长与生命消逝扭结成共生关系。这种结构设计暗合中国传统诗歌“起承转合”的美学原则,却在内容上突破了传统田园诗的抒情范式。

诗人刻意营造的多重悖论令人震撼:春暖花开时节与死亡主题的悖反(“天气变暖”/“埋在泥土下”),植物生机与人类死亡的共生(“开花”/“吸干”),美丽意象与残酷真相的对照(“香气飘向远方”/“血慢慢吸干”)。最终在“诱人的死亡”这个矛盾修辞中达到“形而上”维度,揭示出生命本质中美丽与残酷并存的真相。

这种死亡美学的书写受到80年代诗歌思潮的深刻影响。一方面延续了朦胧诗派通过自然意象重构现实的象征传统,另一方面又提前显现了后来“民间写作”对乡土死亡主题的直白处理。将表妹的个体死亡与植物生长周期相捆绑,既承继了中国古典诗歌“感时花溅泪”的移情传统,又带有现代主义诗歌的冷峻观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歌的空间建构:“荒野”作为介于文明与自然之间的过渡地带,既是实体性的乡土场景,又是存在主义的隐喻空间。风信子扎根的荒野,表妹沉睡的荒野,诗人凝望的荒野,共同构成多重凝视的交汇点,使私人哀悼获得了一种普世性的生命沉思。

诗中“根扎在表妹的十指间”的意象令人悚然,将植物根系与人体神经网络重叠,这种将自然力量人格化的处理,既带有原始思维中的万物有灵痕迹,又暗示人类生命最终要归还给自然系统的宿命。

《风信子》这首诗的魅力在于其克制的哀伤。诗人没有直抒悲恸,而是让自然意象自身言说死亡,这种东方美学“以景结情”的处理方式,使个人记忆升华为对生命循环的形而上学思考。在80年代文化复苏的背景下,这首小诗既是对特定时代乡土经验的记录,又超越了具体时空,成为关于生长与消亡的永恒寓言。他把生命殒灭的残酷现实用十分平静的诗句呈现出来,能给人更深刻的心灵触动。

高翔对历史创伤的处理也特别值得关注。《张志新女士》中"你喉管的那一声断裂/已化为风化为夜间生灵们的浅唱"将个体悲剧升华为集体记忆的密码。《屈原》则通过"鱼类从你的长衫下游过/晃动着宽宽的尾鳍"的陌生化描写,实现了古典原型的现代转换。更具震撼力的是《夜里的事件》,"死去的人成群结队/于昨夜出现"的魔幻场景,暗示着历史幽灵的集体返场,那些"在每一扇窗子上/刻下白色符咒"的亡灵,或可被理解为是被压抑记忆的诗性显形。

 

平中见奇的修辞实验

 

高翔8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所表现的对语言的不信任感催生了一系列独特的修辞实验。表面上看,高翔的诗歌语言很质朴,似乎都很容易读懂,但其中却有着他独特的修辞”语法”。《情话》中通过"亲爱的别作声"的重复出现,与对各类社会新闻的碎片化拼贴形成张力,暴露了私人话语与公共话语的双重危机。《市场》通过"白胖的手指的利落/它撕扯猪肠子撕扯一截绸带"的冷酷叙述,实现了语言能指与血腥所指的分离,提示了现实世界温情脉脉的表象背后隐藏的残酷真相而难能可贵的是这首诗却举重若轻,全诗用诙谐语言展开了一个沉重话题。

《贴着平原飞翔》是高翔写于1986年的一首旧作,诗文以看似朴素的田园叙事,构建了一个关于精神自由与日常规训的微妙寓言。这首诗通过"飞翔"与"收拢翅膀"、"正午阳光"与"阳光转暗"、"独有姿态"与"不会觉察"等多组对立意象,完成了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诗意诊断。全诗犹如一部微型的存在主义戏剧,在平原的二维空间里演绎着三维的精神突围。

细读这首诗我们可以发现,诗歌以精确的时序划分为框架建构平行世界:"正午时分"与"阳光转暗"形成明暗交替的叙事闭环。在这个时间魔方中,人群的畏惧阳光与"我"的迎光飞翔构成第一重对照。当人们因畏惧而自我囚禁时,"贴着平原飞翔"成为对集体怯懦的优雅反叛。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破旧的转椅"与"独有姿态"的意象呼应。转椅的固定性与飞翔的流动性形成肉体与精神的分裂状态,这种分裂被诗人处理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收拢翅膀"与"饮下啤酒"的过渡毫无违和。正是在这种日常性与超越性的自如切换中,诗歌揭示了现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分裂本质。

全诗贯穿着"看与被看"的戏剧性张力:"我有人们看不见的羽毛和翅膀"暗示这是一种故意保持的隐秘状态,"不会觉察曾发生的一切"则强化了飞翔的私密性。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叙事姿态,实则是对社会规训体系的温柔反抗。

诗歌中段连续三个"掠过"构成的排比句式,配合"畅饮大自然的气息"的通感修辞,形成类似飞行日志的纪实风格。但"如果我喜欢"的条件句式突然插入主观任性,暴露出这场飞翔本质上是绝对自由的意志游戏。这种纪实与浪漫的混搭,创造出独特的诗意张力。

诗歌最精妙的转化发生在结尾:"平原一片和平"的静态画面,掩盖了刚才发生的飞行奇迹。这种"神迹内化"的处理方式,将超验体验溶解于日常场景中。"破旧的转椅"与"一杯啤酒"的平庸意象,成为飞翔记忆的加密容器。

当现代主义诗歌普遍热衷于展示精神创伤时,高翔却提供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存在方案:不必对抗庸常,只需在规训的间隙展开翅膀;无需宣告自由,只要在集体无意识中保持私密的飞翔记忆。这种东方式的含蓄智慧,使诗歌获得某种禅意——最高的自由不是打破枷锁,而是戴着镣铐依然能飞翔。

《贴着平原飞翔》最终呈现的,是一种可操作的精神自由术。诗人将"不可见性"作为抵抗策略,将"瞬间性"作为存在本质,在平原的二维平面上开辟出三维的精神领空。这种飞翔不追求永恒的高度,只珍视正午时分的私密欢愉,当啤酒泡沫在杯中破裂时,所有关于云海的记忆都化作嘴角的微笑——或许这就是当代人所能拥有的最真实的心灵自由。

而《我说阿夏》中长达76行的独白体(这首诗曾经过传抄,最终在《诗刊》发表)通过话语的无限延宕,展现了交流的终极困境。

这首诗全诗以"我说阿夏"的排比句驱动,形成一种滔滔不绝、近乎神经质的语言流。说话者试图用语言填补阿夏沉默(低头)造成的真空,这本身就暴露了他的焦虑和无力。这种重复产生了强烈的节奏感和催眠效果,模仿了内心独白的真实状态。

说话者不断召唤童年记忆(大麦地、豌豆花、玩水、疯玩的阿夏),将其构建成一个纯真、自由、充满生命力的乌托邦。这与眼前低头沉默的阿夏形成尖锐对比。

"阿狗"(背叛的朋友/恋人)是变化的象征。他从"可不坏还挺害羞"到"背弃了我们",代表了纯真关系的腐蚀和背叛。他家的"洋楼"(暗示阶层的隔膜)是令人畏惧("小脸就吓得苍白")的陌生力量,暗示了社会变革进程带来的复杂冲击。

"平缓的小山"、"大麦地"、"豌豆花"、"黄昏":这些自然意象被赋予神性("充满了玄秘的精神"),成为对抗城市伤害("黑洞洞的城门"、"粗鲁地挤巴士")的避难所。然而,劝慰的终点是无奈的妥协:"也得粗鲁地挤巴士……把几枚小钱捏在手里厌恶而不能扔掉/也得生儿育女在周末闲聊三个小时随后睡觉"。说话者最终承认,救赎是短暂的,人最终必须回到那座城市,接受平庸、琐碎、异化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清醒的悲观主义。

这首诗也可视作80年代理想主义者的劝慰书。它承认创伤(背叛),缅怀纯真(童年),试图用自然和美进行疗愈,但最终并不提供虚假的希望,而是承认生活的沉重和必须承受的日常。说话者的啰嗦和重复,正体现了在价值崩塌的年代,人们努力寻找意义却手足无措的真实状态。

 

存在困境的形而上思考

 

在高翔的很多诗作中,都隐含着对人的存在困境的形而上思考,诗作《弥留之际》中"我已寻你一生/你来了我就不再孤单"的终极告白,与《一杯咖啡》中"一杯咖啡就是一杯咖啡"的存在主义顿悟,构成了高翔诗歌中生命体验的两极。前者在生命的尽头找到了精神的慰藉与联结,在黑暗中触摸到了“真实”;后者却在生活的当下品尝着意义的匮乏,在光亮中体会着“并无确切含义”的虚无。

在《弥留之际》中,“你来了我就不再孤单”(《弥留之际》)这句话充满了情感的依赖与信任。将死亡人格化为一个可以驱散孤独的伴侣,极大地消解了人们对死亡的普遍恐惧。这里的“你”可以理解为死神、命运、上帝、一种宇宙精神,甚至是另一个世界的爱人,其模糊性赋予了诗歌更广阔的解读空间。

如果说《弥留之际》处理的是宏大的、终极性的生命议题,那么《一杯咖啡》则完全转向了日常生活的、琐碎的、甚至有些平庸的现实场景。这种从“彼岸”到“此岸”的跳跃,恰恰展示了高翔创作视野的宽度。

在《一杯咖啡》中,“不过,这是一杯不错的咖啡”:这里的“不错”是一种无奈的、最低限度的肯定。它不美好,但也不坏,足以让人忍受。这种平淡无奇的评价,正是对80年代后期开始浮现的、一种新的都市生活感受的捕捉——一种温吞的、缺乏激情的存在感。

喝咖啡的行为,成了一种生存策略。它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更易于适应”令人不适的现实。诗句“三流咖啡厅黯淡的角落”指向一种落魄、边缘化的生存空间“女招待涂得血红的嘴唇”这个意象带有强烈的感官性,甚至是些许的艳俗与疏离。它“丰厚而滋润”,却“并没有确切的含义”,象征着都市生活中那些密集却空洞的符号,人们必须学会与之共处,却不必寻求深意。

“一杯咖啡就是一杯咖啡”:这是全诗最终的落脚点,一句近乎哲学性的宣告。它是对所有附加意义的剥离,是现象学式的“回到事物本身”。你称它为咖啡,喝下去,它也就是咖啡。即便你试图将“自己”(自我的情感与意义)投入其中(“和方糖一起融入杯中”),最终也无法改变其本质——它依然只是一杯咖啡。这揭示了现代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我们无法通过日常的、消费性的行为来为生活注入真正的意义。

这两首诗共同描绘了80年代一个敏感灵魂的两个侧面:一个面向永恒的宁静沉思,一个面对现实的冷峻观察。它们以其简洁而精准的语言,捕捉了人类生存中两种核心的、却又截然不同的体验,展现了诗歌从“神性”走向“人性”,再从“人性”审视“物性”的微妙历程。

诗作《逃亡》则“逃亡”为核心意象,构建了一个层层递进的生存寓言,其语言冷峻而充满隐喻

这首诗开篇即点明“迫于生活”,暗示个体在集体意识、社会规范或生存压力下的窒息感。“逃亡”并非怯懦,而是“迫不得已的生存技巧”,如同“秋天的大雁掠过凄凄寒夜”——这一意象既暗含对自由与温暖的向往,也透出迁徙的悲壮与孤独

最后一段将逃亡推向存在主义的深渊:“向自己的肉体逃亡”看似是退守最后堡垒,实则指向一种终极妥协。“温暖而可靠的坟墓” 是全诗的诗眼——肉体既是庇护所,亦是终结地。这种矛盾揭示了生存的荒诞:当外部世界无可逃遁,个体只能退回自身,但这一退回却意味着精神的死亡与存在的凝固。

诗作1986——平淡生活的叙述》结尾"她跟我零零星星讲了许多/有关她身世的故事/而关于我的身世她却一无所知"的平淡叙述,道出了存在本身的荒诞性与孤独本质。

1986——平淡生活的叙述》这首诗的核心是理想主义消散后的平庸之痛。它描绘了一对年轻夫妻琐碎、压抑且缺乏深度的日常生活,展现了80年代青年在摆脱历史重负后,面临的新的精神困境——一种无名的空虚和隔膜感。

"许多个日子平静地过去了/置身于吗啡液中":开篇定下基调。"吗啡"是核心隐喻,暗示这种平静并非幸福,而是一种麻痹和病态的舒适,是激情与痛苦被剥夺后的状态。

"整个身子酥软成一块面包":人被物化,失去主体性和力量,变成被动的、可被消费的客体。"女人坐在身边/那种眼神是温情的/没准她想啃我几口":温情背后藏着一种缓慢的吞噬感,亲密关系中也存在着一种无意识的相互消耗。房东太太的猫作为旁观者,强化了这种空洞慵懒的氛围。

诗中插入大段对女人童年的回忆(在山顶像"小兽"般嚎哭),与她现在的温顺形成对比,暗示野性与生命力被规训的过程。

流产场景是诗的核心创伤:"医生咔嚓两下就完了"——技术化的冷漠语言,消解了生命的神圣。"蚕豆大的宝贝还未发芽"——用朴素的生物学意象,道出巨大的悲怆。这是他们"孩子"身份与"成人"责任冲突的必然悲剧,也是新生被现实轻易扼杀的隐喻。

"我想起来该谈谈我的身世/可她说她对这一切不感兴趣"。看似平淡的诗句背后其实揭示了最深刻的悲剧这种拒绝了解,也导致了亲密关系之间最根本的隔绝。她反复"翻弄猫的耳朵"的动作,成为一种无法真正沟通、只能沉迷于无用功的象征。

这首诗是80年代"新写实主义"在诗歌领域的先声。它不评判,只呈现,却在这种冷静到残酷的叙述中,写出了那一代青年从集体主义走出后,在个人生活中所遭遇的失重、空洞和精神哑然。它不是生活的赞歌,而是一曲低回的伤感的哀歌。

在方法论上,高翔的创作明显受到象征主义(《赛里木湖》中的水域意象)、超现实主义(《走廊》中的梦境逻辑)和朦胧诗(《鲁迅》中的历史隐喻)的多重影响,但又发展出个人化的冷抒情风格。其诗歌中反复出现的"面具"、"病房"、"墓园"等意象,共同构建起一个封闭而自足的精神宇宙。

 

历史语境中的特殊价值

 

高翔虽然是一位出色的媒体人,也是80年代一位知名的诗人,但他为人低调。特别是90年代后,他在诗歌圈几乎完全消失了踪影。因此,他也成了一个被时间尘埃部分遮蔽的诗人,正如其诗中所言“我有人们看不见的羽毛和翅膀”。

然而,当我们回溯80年代诗坛时,高翔的诗歌不失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创作转型期的一个特殊样本,融合了朦胧诗的意象美学、第三代诗歌的口语化倾向以及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这些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共同构建了一个充满荒诞感与悲剧性的现代寓言体系。

高翔诗歌创作探索的价值可以归纳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对异化困境的多重揭示。《我已经在轮子上》将现代机械文明异化为无处不在的碾压装置,《走廊》把生命过程隐喻为被无形力量操控的医疗仪式,《市场》则揭示消费主义对肉体的物化,以及社会表面的温馨与背后的残酷之真相

二、对死亡美学的辩证表达诗人构建了独特的"死亡-生长"悖论:《风信子》中植物的生长以吸收尸体养分为代价,《接着就是腐烂》将肉体腐烂的过程视为"最诚实的艺术表演",《嘴唇在土地之下结合》让情爱在死亡中达成永恒。这种生死互渗的观照方式,使诗歌的内涵升华到了形而上的哲学高度

三、对意象和隐喻的现代性构建。如医学意象的暴力转化手术台、麻醉剂、病房等意象在《手术》《走廊》中反复出现,形成完整的诊疗隐喻:现代文明如同手术室,个体沦为被解剖的标本。这种冷峻的医学视角的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本质提示,更具肉体感知的真实感。再如植物意象的残酷诗意——风信子、苜蓿花、豌豆花等柔美意象总与死亡并置:《风信子》的根系吸血,《我说阿夏》中的豌豆花见证纯真毁灭。这种处理颠覆了传统田园诗的抒情模式。

四、语言实验的先锋性。如将黑色幽默手法引入诗歌写作: 这些年  迫于生活/我不得不学会各种方式的逃亡/从满腹经纶的长辈/或智慧超群的胆小鬼那里/获得宝贵的经验/不管他们是否有脚气/哮喘  或夜尿症” (《逃亡》), “夜晚  大街斯斯文文地躺着/如纯洁温良的处女/我是大街上一位久病不愈的夜游者/我总在担心  有那么一天/身上会长出蹄子和尾巴(《大街》)。这些黑色幽默的诗句,使诗歌提示的个体生存体验更具刺痛性。如叙事性抒情的新手法运用:1986——平淡生活的叙述》等作品采用小说化叙事,在琐碎日常中埋藏存在主义危机。这种"反诗歌"的叙事策略,预示了90年代诗歌的叙事转向。再如肉身书写的突破《女人是房子》将情欲物化为建筑空间,《属蛇的女人》用蛇意象重构女性神话,这类描写突破了道德禁忌,比一些女性诗人更早触及女性身体的神秘性。

可以说,高翔这些创作于80年代后期的诗歌,记录了一代人理想主义溃散时的精神症候:《张志新女士》延续政治反思,但将烈士符号转化为自然意象("你身躯内流下的女性的血/已经和田野和庄稼融为一体")《鲁迅》解构启蒙神话,先知成为"空气"的幽灵道出了先知者与庸众的永恒隔阂《屈原》重写传统,三闾大夫变成"被鱼类啄食眼皮"的肉体存在

这种历史书写消解了宏大叙事,个体命运总是被匿名力量操控(《看戏》中"藏在黑暗中的手"),呈现了诗人对其身处的特定时代环境的虚无感。

但高翔的部分诗作也存在抒情节制的尺度不够,还有部分作品语言打磨稍嫌粗糙。不过,高翔诗歌创作中的这些瑕疵正是80年代诗歌探索期的真实印记,比同期的"纯诗"追求更鲜活地保留了时代的焦虑与躁动最终构成一部80年代的精神档案,在哲学深度上超越了很多同龄诗人。其中预示的很多主题——现代性批判、身体哲学、历史解构——直到21世纪才完全展开,这使他的创作具有超前的预言性质。这些诗作即使在今日读来,依然可以视作是对中国社会转型进程的一份锐利诊断

 

 

【高翔20世纪80年代诗作选读】

 

贴着平原飞翔

 

正午时分  人们因畏惧阳光

而躲进房舍

正是我贴着平原飞翔的时刻

 

我有人们看不见的羽毛和翅膀

飞翔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用有别于紫燕  秃鹫和天鹅的

独有姿态

飞向平原

掠过成熟的麦地

掠过野生花朵的小脸

越过宁静的河流

畅饮大自然的气息

 

如果我喜欢

我会引身直冲向云霄

在云海中遨游

或沿着大气层滑行

然后再一头扎向大地

贴着平原飞翔

贴着麦地飞翔

 

当阳光转暗  人们从房舍中走出

他们不会觉察曾发生的一切

平原一片和平

我已收拢好翅膀

回到家中

正坐在破旧的转椅上

把一杯啤酒饮下 

 

 

走廊

 

不知道是从哪扇门走进来的

走廊长长的

墙壁被雪白的布蒙着

头顶上的灯发出蓝幽幽的磷光

我想我不久就可以走出

这道长长的走廊

我想象走廊尽头一定有一个花园

开着些紫色的小花

有几个小姑娘在那里嬉戏

唱着德语歌

 

走廊长长的看不到尽头

四周死亡一般沉寂

脚敲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回声

我发现走廊两旁都是些病房

病房里躺着一些没有面孔的病人

他们笔直地躺着

不发出一点声息

 

我想我不久就可以走出

这道长长的走廊

我想象走廊尽头一定有一个花园

我可以在那里和一些小姑娘嬉戏

在开紫色小花的的草地上躺上一个下午

让那些小姑娘把揉碎的花瓣

撒在我的身上

 

走廊里灯光更加暗淡如同鬼火

袭人的寒气使我呼吸艰难

我加快脚步走着

最后狂奔起来

这时一个穿白制服的没有面孔的人

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猛地一把把我推进身旁的一间病房

接着把我按到一张床上

然后无声无息地走了

门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

一张白色的床单压在我的身上

使我动弹不得

啊,我的面孔也没了

 

 

风信子

 

天气变暖的时候

风信子从泥土下钻出来

它们在阳光下开花

风把它们的香气

飘向远方

 

表妹就埋在泥土下

埋在风信子的脚下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一个爱撒野的小姑娘

她再也不能回家

 

风信子不会说话

它们在远离村庄的荒野上生长

它们的根扎在表妹的十指间

把表妹的血慢慢吸干

把表妹的梦慢慢吸干

 

风信子在荒野上生长

在春天里开花

在暖暖的阳光下

不断向我展示

诱人的死亡

 

 

情话

 

亲爱的别作声  在任何时候

对这世界都不能掉以轻心

关于那只十二月三十日

被一个矮墩墩的老家伙

砍落的手

(晚报说那只手手指细长)

它会不会攀着窗台上来

在窗帘上留下一些血迹

使我们的安眠药失灵

关于这里的一切  诸如天气预报

空中飘过来的一根羽毛

傍晚六点钟  沈举人巷出现的

一个陌生面孔的男子

以及拉萨来信

以及信上被划掉的一行

以及正在流行的艾滋病之类

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亲爱的  别作声

这夜晚多么宁谧

请把脸贴近我

让我吻吻你

你的嘴唇总有一种清香

如故乡的一片苜蓿花地

亲爱的  别作声

这夜晚多么宁谧

愿我们做个好梦

别总想着明天

该撕去一张日历

 

 

手术

 

麻醉剂从我的神经上经过

一种凉丝丝的快感

 

我闭上眼

如同即将灭亡的人

 

在主刀医师和他的实习生面前

我是一具难得的标本

 

二十多年生活养育的肉体

有病  然而不失新鲜

 

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动刀了

我在麻木的大脑皮层下等待着

 

高超的技巧

一块肉轻而易举地脱落

 

白色的切口处  血涌出

他们从我的伤口上获得知识

 

他们会不会把我的心脏

一起摘除  连同大脑

 

假如他们兴奋得忘记

我是一个活人

 

 

弥留之际

 

黑暗中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听到你的脚步

像飘落的叶子

我已寻你一生

你来了我就不再孤单

虽然看不到你的面孔

但却能听到你的声音

感觉到你手指的触摸

 

不久我就要离去

你会为我送行

你的嘴唇轻轻贴着我的额角

冰凉而真实

 

 

题《沙巴尔德像》*

 

他坐在对面

整个下午没说一句话

他把头侧向一边

有点疲倦

梦沿着那只蓝色的杯子

向他的手指渗透

沙巴尔德

他走了许多路

走了许多路

始终没有走出

这间房子

他有点疲倦

想睡一会儿

总不能睡着

 

*《沙巴尔德像》,西班牙大画家毕加索的一幅肖像画,又

名《一杯啤酒》

 

 

一杯咖啡

 

我们喝完这杯咖啡

却并不能说出它确切的味道

这杯咖啡  也不会

让我们记起多少过去的事情

或对未来作更多的设想

不过  这是一杯不错的咖啡

在三流咖啡厅黯淡的角落里

喝完它

使我们更易于适应眼前的境遇

适应女招待涂得血红的嘴唇

它丰厚而滋润

并没有确切的含义

 

总之  一杯咖啡就是一杯咖啡

你喝它时称它为咖啡

有时把自己和方糖一起融入杯中

喝下去时不过还是一杯咖啡

 

 

赛里木湖

 

我走向你  赛里木湖

黄昏时分你清澈平静

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

映照出一方古铜色的天空

和远山倒立的黑影

我看到你白色的灵魂

在水底缓缓地游荡

 

多年前我就想走向你  赛里木湖

想坐在你的身边

和你作一次亲密的交谈

想和你融汇于一体

静静地依偎在大山的脚下

与草原在一起

与沙漠在一起

与永久的孤独

在一起  在孤独之中

在陈旧而空洞的苍穹之下

看黑暗怎样一次次从大山背后升起

听歌声于自己的心底发出

 

赛里木湖  你躺在高原之上

你不仅仅是沉默的水

 

 

屈原

 

        忳郁邑余侘傺兮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离骚》

 

你对天空说完最后一句话

便把自己沉入水中

汩罗江没有言语

让柔软的水藻涤你的长缨

涤你的十指和洁白的嘴唇

你的鸾车已随天上的云飞逝

你怀中的秋兰和白芷还在

香气由你的骨殖中透出

使汩罗江水变蓝

使水中的岩石变得柔软

鱼类从你的长衫下游过

晃动着宽宽的尾鳍

它们不知道你是三闾大夫

没读过你的《桔颂》和《离骚》

也不知道你是个爱美的疯子

为寻绝世绝代的美人而来

它们用殷红的小口

啄食你的眼皮

像啄食花瓣一样

 

 

鲁迅

 

人们沉睡的时候你走出来

从空气做成的屋子里

你一身洁白

在黑夜里发出微光

 

在另一个世界上

你再也不能说话

天空在你的头顶诡秘地变幻

从闰土钢叉下溜掉的那只猹

远远地坐着看你

绿茵茵的小眼睛

闪出几分凄清

 

地上的野草又黄了

你站在空气背后

你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正像你的后院里有两颗树

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正像你在天亮前必须离去

走进你空气做成的小屋

 

你一身洁白

在黑夜里发出微光

而所有的人都没有觉察

他们需要睡眠

 

 

张志新女士

 

你以怎样的步履迈向死亡的边界

以怎样的目光面对古老沉睡的土地

没有嘴巴的土地

面对风中静默的向日葵  白杨树

一年一度死去又复生的野草

你以怎样的微笑和泪水告别

 

现在你与矿物  石头和水在一起

你坐在无人到达的深处

把双手浸泡在水中

让水顺着手臂浸透你的全身

梦想从你的手指上开放一朵小小的花

让你嗅一嗅春天的气息

 

现在人们不再谈论你了  对许多人来说

你已遥远得近乎一种从未存在过的物质

你喉管的那一声断裂

已化为风化为夜间生灵们的浅唱

你身躯内流下的女性的血

已经和田野和庄稼融为一体

 

然而在自由与真理的祭坛前

无畏者的鲜血仍在流淌

 

 

 

收纳殉情者的尸体

将他们复归为泥沙

或者水藻

或者终生流浪的鱼类

让他们再一次陷入困境

和动荡不安的天空

作永无结局的对话

 

在夜晚寂静的时刻

你摆弄出女人的神秘

让虔诚的手接触

深不可测的快乐

并为这种快乐所灼痛

直至血肉腐烂

 

在很早的时候

我看到你穿越平原的姿态

就深深迷恋上了你

你具有最权威的语言

你岸边的那些野花

如女人的嘴唇一般

占据了我所有的梦幻

而我却无法跟随你

到达你所到达的地方

 

 

月光

 

你的手无所不触

在平原之上

你永远不声不响

以你的神秘温柔

占领每一寸土地

使泥土下的种子受孕

 

你把自己浸入河水

使河水成为一种感伤的物质

 

你穿透我的手掌和肉体

使我毫无防备地

成为一个赤裸裸的人

 

你悄悄溜进农民的小窗

爬到你们的床前

爬进他们单纯而不灭的梦幻

 

你占领他们的梦幻

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升到你永恒的位置

 

 

夜里的事件

 

死去的人成群结队

于昨夜出现

他们面目阴郁

嘴里发出唧唧之声

 

整个夜晚我跟随他们

我看到这些白色的亡灵

像潮水

沿着大街流淌

 

我看到他们经过一片街区

又一片街区

用长长的指甲

在每一扇窗子上

刻下白色的符咒

 

死去的人在天亮前离去

在大街上留下许多头发和牙齿

死去的人有一天还会来

也许不再离去

 

 

我已经在轮子上

 

我至今搞不清这个轮子是钢铁的

还是橡皮的

或许两者都是或许两者都不是

总之当我开始寻找自己时

我已经在轮子上

这个轮子不停旋转

碾过每一个日子

而我无法停住它

无法停住我自己

 

这个轮子在大街小巷飞转

在人们的头顶上飞转

在晚报最后一条新闻上飞转

在女人的大腿上飞转

在虚假的诺言里飞转

在星期六飞转

 

在这个轮子上我无法进行思想

我的脑子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轮子

只有各种各样轮子发出的

吱吱嘎嘎的声响

只有三星期前被轮子轧断的

一只爱情的手

只有这只手的五个手指

这五个手指深深扎在我的肉体里

使我痉挛不已

 

这个轮子我无法抗拒无法挣脱

我将在它的上面旋转

穿过无数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人群

直至旋转成一具干尸

 

这个世界由无数轮子组成

无数轮子将碾过我的尸体

 

 

接着就是腐烂

 

接着就是腐烂

没有疼痛

正像我们从无到有

接着我们从有到无

又好比在医院里

把眼皮翻给医生看

是一种手续

我们可以冷静地坐在一旁

看自己怎样不慌不忙地腐烂

从诞生日向现代文化腐烂

从初恋向婚姻契约腐烂

从人格向货币腐烂

从长满癣疾的脚趾

向大腿腐烂

向生殖器官腐烂

向支气管腐烂

向嘴唇腐烂

向一句暧昧的话腐烂

或许这是最诚实的艺术表演

骷髅骨更接近我们本来的模样

它空洞的眼窝里

没有多余的表情

 

 

大街

 

大街横躺着  没完没了

裹尸布一样苍白陈旧

各种各样的鞋底在上面嘶叫

印下肮脏的足迹

一个疯狂的女人在大街上狂叫

她将胸罩抛给好色的行人

将内裤撕成碎片

赤身裸体奔向广场

以她最后的策略对付世界

 

很多年我被大街困绕着

逃不出假象编织的罗网

廉价的阳光照亮我的脑门和思想

那些摇摇晃晃手持水果刀的人

构成我的空气

他们的身上散发出同样的汗臭

或雪花膏的气味

表情相似的面孔仿佛可以撕下来

随处张贴

 

夜晚  大街斯斯文文地躺着

如纯洁温良的处女

我是大街上一位久病不愈的夜游者

我总在担心  有那么一天

身上会长出蹄子和尾巴

 

 

逃亡

 

这些年  迫于生活

我不得不学会各种方式的逃亡

从满腹经纶的长辈

或智慧超群的胆小鬼那里

获得宝贵的经验

不管他们是否有脚气

哮喘  或夜尿症

 

逃亡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生存技巧

秋天的大雁掠过凄凄寒夜

向南方逃亡

 

在撒谎成癖的人群中

我借助谎言逃亡

在不便直立行走的时候

我装扮成四脚动物逃亡

 

更多的时候我以假想的翅膀

向天空逃亡

直至从粘糊糊的黑暗中坠落

摔得遍体鳞伤

 

如今我开始向自己的肉体逃亡

它是我最后的堡垒

一座温暖而可靠的坟墓

 

 

市场

 

一把闪亮的刀在空气中转动

避开飞舞的苍蝇

各种动物的肉  猪的或牛的

被切割成条状

这一切发生在惊心动魄的嚎叫之后

新鲜的肉冒出丝丝白色的热气

持刀者正把它们转化为货币

 

我们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习惯这种屠杀和肢解

习惯白胖的手指的利落

它撕扯猪肠子撕扯一截绸带

我们不必要求他们慈悲

在这些持刀者眼里

再漂亮的动物也不过是一堆肉

 

年轻迷人的家庭主妇

穿梭在各种肉和肠子之间

她们挑选那些看相好的肉块

  肠子或心脏

她们有义务将这些血淋淋的商品

烹饪成可口的食物

使她们的先生满意

 

只是不要让她们去屠宰场

这些胆小的家庭主妇

假如她们看到那那些活蹦可爱的动物

怎样在屠刀下嚎叫着倒下

市场必定萧条

 

最后我们有责任提醒城市规划人员

屠宰场必须隐蔽

而且离市场越远越好

 

 

看戏

 

让我们傻子一样再欣赏一次吧

多年来  我们每看一场戏

脖子总要被拉长一次

那只摆布我们的手

藏在黑暗之中

 

大红绸缎的幕布在目光的焦点处开启

道具分布在既定的位置

我们细致阅读从后台登场的

每一张面孔

它们表情诡谲  被灯光粉饰

仿佛在水面上漂浮着

 

在各种各样的面孔当中

有时会漂浮出那么一张失血  苍白

接近死人的面孔

它令我们不快

引起皮肤过敏

或连续三个夜晚的恶梦

这大抵是戏剧实施教化功能的

一个方面的成功

 

但更多的是快乐的面孔

滑稽和夸张的表情

使台下爆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使大部分观众因快乐而面孔抽搐

这些快乐的面孔组合成一台戏

人们称之为喜剧

 

一次我在人群中欣赏一台戏

易于冲动的观众挥舞胳膊

向大明星叫好

而拳头却砸在我的鼻梁上

我无辜充当了戏剧的牺牲品

我差点对着舞台大喊

你们表演得够精彩得啦

不过要适可而止

 

 

炎热的夏天

 

用什么样锋利的刀能劈开

粘乎乎的空气

这些滚烫的分子和原子

在撞击和压迫我们的肺

以及感觉神经

 

我们的伤口不断溃烂

正沦为苍蝇的食品

死去的人苍白的面孔

在空气中显得悲伤而模糊

 

而酷热的阳光依然在头顶倾泻

炼钢厂的火焰

将我们烘烤

我们已经嗅出身体的肉香

夹杂着汗臭

 

大地上干渴的树卷曲起枝叶

静止不动  如同死去

在刺目的天空下

鸟的翅膀笨拙地扇动

仿佛不是在飞翔

而是爬着前进

它们也许即将坠落

或燃烧 

 

 

女人是房子

 

我进入女人  在夜晚

我无法拒绝温暖的诱惑

进入她的内部

她的乳房耸入夜空

似教堂神圣的穹顶

 

我在她的内部做梦

陷入幸福之中

我在她的内部衰老

任一种不可捉摸的火

将我悄悄毁掉 

 

 

嘴唇在土地之下结合

 

阳光  空气  雷电和岩石

任何一种物质

都无法阻止生命的衰亡

因此也无法阻止

嘴唇在土地之下结合

 

男人和女人  来到这个世界

正因为情爱

他们背负着罪恶

却并不仇恨自己

他们知道情爱

正是他们的根

一如洗涮不掉的罪恶

他们以祭血  道德和死亡

作代价

嘴唇不能在阳光之下结合

也定会在死后

在腐烂之后

在土层深处

穿透岩石

溶为一体

以永恒的死亡为背景

嘴唇在土地之下结合

在土地之下开花

不需要阳光

也不需要时间

 

 

我说阿夏

 

我说阿夏你瞧这傍晚的天空多美

你瞧这平缓的小山多美

我说阿夏我嗅出一股清香味儿

它使我想起童年我说阿夏

你可不能总是低着头我说阿夏

既然你说不出更爱他还是更爱我

就是说你是可以爱我的我说阿夏

干嘛死心眼儿那家伙走了红运

看到我们一副神气劲儿真让人呕心

我说阿夏既然阿狗已背弃了我们

他就不再是我们的朋友

我说阿夏你干嘛低着头你那时可不是这样

我说阿夏你小的时候可是个爱笑的女孩

那时你一笑起来就没个完

拚命扯住自己的头发

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

你一头黄发笑起来就没个完泪水从你的眼角笑出来

弄得我也笑出泪来当然还有阿狗我说阿夏

那时我们经常溜出黑洞洞的城门去看乡村的风景

我们穿过一片大麦地那是一个夏天

我们穿过一片大麦地豌豆花开得正香

有许多蝴蝶在麦地里飞上飞下

我说阿夏那时我们玩得多好我说阿夏

那时阿狗那小子可不坏还挺害羞

经常带点洋玩意给我们开开眼界

也让我们进过两次他家的洋楼

那洋楼很少有人能进去围墙上爬满开紫花的青藤

我说阿夏你那时一进那洋楼小脸就吓得苍白

你说你再也受不了了以后我们就不再去了

我说阿夏阿狗那小子长得比我英俊

你不得不承认阿夏你对他总是比对我好点

我说阿夏那次穿过大麦地你一定没有忘记

我说阿夏你采了许多豌豆花缠在头上

我说阿夏你好漂亮呀你咯咯地笑了

我也笑了当然还有阿狗

后来我们走到一个小池塘边我们一起玩水

我说阿夏那时你真疯啊玩起水来可真疯啊

把裙摆全弄湿了把满身弄得都是泥巴

结果不敢回家了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呜呜地哭起来

你说我怕我怕哭得好伤心我说阿夏你别哭

哭可顶不了什么用

你还是呜呜地哭着哭得越发伤心了

女孩子都是这样

我说阿夏那次我们玩得真痛快

那次你采了许多豌豆花缠在头上

我说阿夏你好漂亮呀你咯咯地笑了

你可不能总是低着头我说阿夏

你可不能因为阿狗变成哑巴我说阿夏

没有阿狗我们也得活下去我们也得唱歌也得笑

阿狗充其量不过是阿狗我说阿夏

让我们谈点什么吧就说这些山吧我说阿夏

这些山这些平缓的小山充满了女性的美丽

我说阿夏这些山在黄昏里充满了玄秘的精神

这种精神你我都无法说清

而恰恰是这种精神把我们整个儿笼罩其中

我说阿夏你该抬一抬头吧我说阿夏

这大麦地好还是从前的大麦地我说阿夏

这豌豆花开得多水灵多生动要是那时的你

在这里一定要咯咯地笑了

一定要采许多豌豆花缠在头上

我说阿夏当然现在你已不是孩子你伤心的时候

再也不会呜呜地哭了我说阿夏不哭就不哭吧

可低着头不说话总不是一回事我说阿夏

你瞧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该走回那座有黑洞洞城门的城市了

这大麦地好香我说阿夏天快黑了

这大麦地将在夜的怀抱里睡去了

温顺的婴儿一般躺入土地的永恒之梦

我说阿夏没有阿狗我们也得活下去

也得从城门下进进出出一种必须

也得粗鲁地挤巴士痛苦或甜蜜地陷入一重重情欲之网

也得把几枚小钱捏在手里厌恶而不能扔掉

也得生儿育女在周末闲聊三个小时随后睡觉

我说阿夏你倒是说话呀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城了

你老低着头总不是一回事儿

我说阿夏这大麦地好香 

 

 

1986——平淡生活的叙述

 

许多个日子平静地过去了置身于吗啡液中

整个身子酥软成一块面包女人坐在身边

那种眼神是温情的没准她想啃我几口

她抱着房东太太的那只猫坐在我的身边

她哼着小曲这已成了她的习惯

她不停地翻弄着猫的一只耳朵

弄得那只猫懒洋洋的在她的膝上打呵欠

 

她出生在一个山洼里童年孤孤单单

每天独自一人爬到山顶上玩耍

山上的花很多她随便摘一些胡乱插满一头

有时伤心起来便放声嚎哭俨然一匹小兽

后来她来到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遇见我

那是夏天我们没有说话却默默相爱了

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世也没问过我的身世

只是我们相爱了就难解难分藤蔓

缠绕在一起第二年她怀上了孩子

我们只好去医院医生咔嚓两下就完了

他们漠然注视着我们小声议论着什么

把我们的宝贝放进液体那蚕豆大的宝贝还未发芽

她从手术台上下来我们抱在一起痛哭

我们还都是孩子这样的事情不能不让我们伤心

 

五月份我们结了婚天气很好

广场上有许多鸽子我们在一僻静处找了一间房子

我们拉上窗帘室内没有什么摆设

我默默地坐在床上女人坐在我的身边

我想说点什么我想起来该谈谈我的身世

可她说她对这一切不感兴趣

只是希望我们安安稳稳地相爱

安安稳稳地生活那天下午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沉默不语

她抱着房东太太的那只黑猫

不停地翻弄猫的一只耳朵

弄得那只猫懒洋洋地在她的漆上打呵欠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她跟我零零星星讲了许多

有关她身世的故事

而关于我的身世她却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