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资深教授於可训自2020年实行“衰年变法”,短短几年间,小说创作成绩斐然,成为“教授作家”的重要代表。事实上,於可训并不是突然写小说的,不存在转型问题,而是重拾文学梦、重回文学场。他具备丰厚充沛的生活阅历与积淀,尊崇内心所往,看重肉身经验,按照中国传统小说的笔法,以史传、传奇、笔记等形式,写出一个个普通人的人情悲欢与世道传奇,构建属于自己的想象空间。
与谈人:
於可训(作家、武汉大学人文社科教授)
陈智富(武汉市文联签约评论家、武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写出独特的肉身经验与感觉
陈智富:於老师,您近年来在《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乡野传奇集》《才女夏娲》《鱼庐记》《祝先生的爱情》《渔人故事集》等,《渔人故事集》在武汉书展期间入选2025“长江好书”。请问您最早的小说创作是在武汉大学毕业不久发表的短篇小说《残雪飘飘的春夜》吗?
於可训:《残雪飘飘的春夜》是我在大学学习期间的作品,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在工厂工作时,有一个幼年丧母的漂亮能干的女同事,经人介绍与一个大学生技术员结婚,她后来发现丈夫另有所爱,就上吊自杀了。这篇小说跟社会化伤痕没关系,如果归结为封建的余毒也很勉强,纯粹是出于个人的情感遭遇。一个条件本来不错的女孩自寻短见,让人禁不住感叹唏嘘。文学最永恒的东西是人情人性,至于政治、社会、宗教、道德等因素,只有跟人生故事与人的情感水乳交融,才有长久生命力。
陈智富:您的不少小说聚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黄梅乡村生活,以永恒的人情人性作为底色,体现一种古朴纯净的古典主义美学。请您谈谈对乡土小说的思考。
於可训: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专门的思考,只有一点大略的印象。20世纪20年代,鲁迅说的“早期乡土小说”,是从侨居都市的知识青年的特定角度,用启蒙的眼光来写乡土的蛮风陋俗,把乡村当成陈旧落后野蛮的他者对象予以审视。20世纪30、40年代解放区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村题材小说是“反映现实”的。新时期以来的乡土文学,有一部分是反映现实变革的,有一部分是对乡土的想象,不同时代的乡土,在发生变化,不同时代的乡土文学,也不全是一样。
以我的乡村生活经历,我觉得1958年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个分水岭。此前,虽然经历过农业合作化运动,但旧的农耕社会形态还有所保留。1958年以后,农村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旧的农耕社会的残余逐渐消失殆尽,生产方式和生活习俗也随之发生改变,我几年后就离开了家乡,对后来的变化没有太多的经历,也没有太深的体验,所以不像以前的乡村生活那样容易进入我的创作视野。一个作家只属于一个时代,在理论上是可以跟上时代的,但感觉上却很难。我笔下的乡土大多是1958年以前的乡土,或正在经历急剧变动的1958年的乡土,因为那一段乡土经历,对我来说,可谓刻骨铭心,所以写起来也便得心应手。
在写作手法上,我不是编撰一个情节完整的故事去反映乡村生活,而是把乡村生活切成碎片,拼接到一个或几个人物身上,用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命运变化,来显示乡村生活的样态,为此,我特别注意选择那些最能反映一个时期的乡村生活,而我自己又最有感觉的生活细节,去“拼装”这些人物,让这些人物带着这些具体而微、可感可触的细节去显现一个时期乡村生活的情趣和色彩。
陈智富:我注意到你选择的这些细节都很带传奇性,但这种传奇性又不是作古作怪,而是注重感觉和经验,能谈谈这方面的想法吗?
於可训:小说当然讲究传奇,中国小说尤其如此,古人所谓无奇不传,无传不奇,就是这个意思。写侠客义士讲传奇,写普通的人生故事,也讲传奇。传奇性不完全指故事的离奇,还在于一种独特的经验与感觉。共同的经验与感觉,不具备传奇性,独特的经验和感觉,才带有传奇色彩。我写过很多这种传奇的经验和感觉,我觉得它要比一个传奇的故事,更能打动人。
陈智富:写作与生活有巨大关联。当今时代,普通人的生活呈现高度同质化的特征,作家如何面对并克服这个问题?
於可训:你所谓的同质化的生活,大概是说大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差不多吧,那是这个同质化的时代使然,你想想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批量生产,除了一些形式和细节上的差异,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这样的社会供给,要想不同质也难,问题是,这种同质化的生活,也让人的思想感情和心理人格,乃至个性气质,也渐趋同质化,在这样同质化的时代,要想找到有独特个性的东西,很难,而文学要表现的,恰恰就是这点个体的独特性,独特的形象,独特的思想,独特的情感,独特的思想情感的表达方式,这种独特性已经不能靠这种同质化的生活提供给你,只能靠你对这种同质化的生活有独特的观察和体验,所以,今天的作家一方面要对这种同质化的生活保持警惕和距离,另一方面又要从中捕捉那些令人感动、引人思索的细节和瞬间,在这样的时代,作家的感觉、体悟和肉身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
追求有情味的表达与雅俗共赏的效果
陈智富:您的小说有知识分子与民间的双重立场,妥帖相融,给人雅俗共赏的阅读体验。您更在意哪种写作立场?
於可训:我不太喜欢说知识分子立场和民间立场,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知识分子立场,什么叫民间立场, 作家的立场是统一的,只是在写作当中,针对不同的题材,看问题的角度有所不同罢了,我写乡土题材,民间故事,不一定就是民间立场,同样,我写校园题材,知识分子,也不一定就是知识分子立场,无论是针对什么写作对象,我看人看事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写了许多乡土人物,写他们活泼的生命,传奇的人生,是因为我为这生命的活力所震撼,为这人生的传奇所感动,我也写了许多知识人,写他们精神困境和人生的困境,也是有感于各种内外的教条和环境,压抑了他们活泼的生命,扭曲了他们的人生,想法都是一样的,立场也没有什么不同。
陈智富:您的笔触聚焦当下,写了《护工老陈》《才女夏娲》《移民监》等现实主义作品。其中,《移民监》题材很新颖,具有全球化视野,退休后移居海外的老曹沉迷于二手店淘货日用器物,老李在家里挂厅长办公室的牌子,这对亲家最后都选择做义工。故事一针见血地点出海外移民在无聊中寻求寄托的虚空,带有人生的某种隐喻。
於可训:我写《移民监》是源于这些年我在海外的生活经历,也没有什么全球视野,只不过是让国人换了一个地方,让他们在异国他乡显示他们的作派,显现他们的性情,就像演员换了一个舞台表演一样。排遣无聊,在无聊中寻找寄托,是这群移居海外的退休老人的生活常态,我写了他们以种种“无聊之事”排遣退居生涯的故事,其中当然也有你说的一点人生的隐喻,让你自由活动又称之为“监”,岂不也是某种人生境况。
陈智富:您的《少年行》《男孩胜利漂流记》《鱼得水变身记》《龟话》《龟箴》《龟证》等作品都是典型的传奇化的儿童小说,表现了独特的童真童趣,别有意趣。您怎么想到写这类儿童小说?
於可训:我的这些小说不能都称为儿童小说,但都有我儿童和少年时代生活的影子,有些人物也实有其人。《鱼得水变身记》是因为有人约我写一部能做绘本的童书,我就尝试着写了。小说开篇写鱼得水去鱼庐摸鱼,头被卡住了,进退两难,就是我小时候的经历。写的时候想,既然卡住了,出不来,又不能让他死了,那就让他变身吧,也变成一条鱼,改名叫鱼自游,后面的故事就出来了。《男孩胜利漂流记》,是我做的一个试验,我要试验一下,只有一个人物的小说怎么写,我剥去了岳飞坐花缸漂流有鹰鸟护持的传说中那层神秘的面纱,把它改成一种合乎情理的自然现象。胜利带着一个捡来的小妹坐木桶漂流,随手捞些枯枝搭建一个凉棚,鸟儿见了,落到棚子上歇脚是很自然的,不是什么神异现象。小说中写到大水到来时,在房顶上栖身,也是我的经历,小时候发大水,家人在水头到来之前,都爬到房顶上栖身,把家里的炊具挂到屋梁上备用,扎个草把子用绳子牵着丢到水里,还可以捕到鳝鱼泥鳅,我把这些生活场景写进小说里,推进了小说的情节,也丰富了小说的内容。
《龟话》《龟箴》《龟证》也是我的一个试验,我想试试取材于历史的小说,在真实地再现历史之外的另类写法,《龟话》是借一个小乌龟的口吻,写太白湖的沧桑变迁。《龟箴》写一个古代寒门子弟求官的人生境遇。黄梅蔡山一带出产上色好龟,上古时是占卜用的贡品,后来则成了俗玩。一个书生到蔡山游玩,巧遇渔民之女,日久生情。渔民赠送上等好龟,助书生到京城求官。书生得官后在京城停妻另娶,抛弃了渔民之女。我写科举制度兴起之前,寒门子弟入仕之难,也写一个读书人的无奈和困境。《龟证》是写古时候一个出家人的故事,一般人都说,“放下”了世俗的东西,“心无挂碍”才能出家修行,我想,出家修行的人,倘若有过不去的门槛,是否也可以“放下”修行,成就俗缘,而求“心无挂碍”呢,都是“明心”,都能“见性”,我想用小说试一试这种可能。
始终把语言放在首位
陈智富:您的小说语言摆脱学术腔,呈现雅俗共赏的诗性气质。您对小说语言有怎样的要求?
於可训:首先是文从字顺,通俗易懂,不写疙疙巴巴的句子,不用冷僻生涩的字词,尽量把句子写短些,不写绕很多弯子加很多修饰的长句子。其次是把话说到位,把意思写到家,文学语言也要讲准确性,话说到位了,意思写到家了,一语中的,就可以让人产生联想,品出味道,你笔下的形象才能活起来。
陈智富:您在创作中恰到好处地运用黄梅方言,产生独特的地域文化韵味。怎么看待方言写作?
於可训:我不主张纯粹用方言写作,事实上也没有纯粹用方言写的小说,因为很多方言的发音是无法找到对应的汉字的,所以,所谓方言小说都是有限度地运用方言,或对方言加以改造后的“次生”方言,我认为,方言的魅力,不仅在于它是作家的“根”,还在于它的语气语调表情达意的功能,是无法取代的,我在写作中用黄梅方言,常常是被黄梅方言的语气语调所吸引,一想起这种语气语调,就勾起我无限的回忆,就引我进入故乡的情境,我笔下的文字也便有了生命,我不是用方言写作,是方言助我写作。
陈智富:您觉得文学创作灵感和勤奋哪个更重要?
於可训:要说重要,都重要,要说哪个更重要,那就要看是什么时候,写的过程中,勤奋当然很重要,但创作冲动的发生和创作过程中的想象,灵感可能要占更大的比重,我以前总听作家们讲感觉灵感,心中大不以为然,等到自己也搞创作了,才觉得感觉和灵感确实重要。没有找到感觉,没有灵感来袭,故事就不能开头,勉强开头也写不下去,一旦找到感觉了,有了灵感了,就如开闸放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所谓感觉和灵感,也不神秘,有时是一细节,有时是一个句子,有时是一种情绪,甚至是一种气氛,只要它触动了你,让你有写的冲动,有写下去的欲望,你就会顺顺畅畅地写下去,我写《鱼庐记》的时候,没有完整的构思,也没有写作提纲,就一句“想生家的鱼庐已传了四五代人了”,便让我从辛亥年写到当下,这个过程中的事件、人物、场景、细节,自然而然地一个跟着一个冒出来,不用特别去构思设计,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种写作状态。
陈智富:从短视频到短剧,文艺形态在发生重大变化,文学面临各种娱乐方式的严峻挑战,文学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於可训: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一般是指所谓纯文学,即以审美为特征,能够引起纯粹精神愉悦的艺术作品,但这样的文学作品现在很少见,现在也很少有作家有这样的艺术追求,文学的概念早在发生变化,今天定义文学已经十分困难,连文学都很难定义,就遑论文学的功用问题了,大众娱乐文化逐步取代文学,是一种必然,但文学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最终也不会消亡,它会以人类的精神文化遗产的方式传承下去,直至永远。
陈智富:请您谈谈创作计划吧。
於可训:我没有长远的创作计划,也无须计划,一切随缘,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日常生活,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总不能光吃饭不做事,我要做的事就是写作,写到哪算到哪,写成怎样就是怎样,我希望永远保持这样的一种自由快乐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