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是语言本身在“写”
傅小平:不确定你对语言天生敏感,还是得到诗的滋养比较多,就我的阅读,你的小说语感确实比很多作家要好。我读到有些段落,会觉得这哪是你在写小说,这像是语言或者说文字本身在“写”。说具体一点,你的语言体现出绵延的特点,有时就像群山起伏、河水奔流。这个特点还体现在小说对话上,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锦灰》里姚皿珠几次引用索尔仁尼琴的话,被问到“你为什么总是提到这个索什么琴的人”,她诙谐地回答说:“因为这把琴弹得好。”
盛可以:很高兴你能感觉是语言本身在“写”,如果语言能像山水一样自然,看不出人工斧斫的痕迹,那是很美的境界。就我的写作语言来说,我自认为经历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处女作《北妹》《水乳》,带有鼓点似的语感节奏与音乐性,幽默,还有点浑不吝。由于年龄阅历与心态等原因,这种写法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第二阶段是找不着北的阶段,迷失了方向,这体现在长篇《无爱一身轻》和《时间少女》,这两部作品的语言忽然间有点往泥坑掉,没有弹跳飞跃的生命。定定神之后写了《道德颂》,语言风格和所有作品都不同,充满了节制与内省。这是2005年。之后我厌倦了两性抒写,暗自将写作清零,重新开始。第三阶段是《死亡赋格》,感觉写作在这时晚熟,脱胎换骨,主要是打开了视野,跳出了自我。于是有了《野蛮生长》《锦灰》《息壤》。《息壤》的语言是绵延起伏的。我坚持以简洁的短句为美,但是我从《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以及《撒旦探戈》中发现了长句的魅力,那种奇怪的语感忽然就植入脑海,一旦开启绵延的长句节奏根本停不下来,以至于编辑不得不要求我在某些地方断一下句以方便阅读。我的写作乐趣就是来自这些变化与尝试。如果我哪天写出一本武侠小说来,也是有可能的,我从小喜欢武侠,现在开始幻想今天社会中隐藏着武功高强、满怀正义的侠客。
傅小平:哈,期待一下!《锦灰》里的姚皿珠就有侠义精神。读这部小说,读到你描写环境或情境的段落时,我会想到胡安·鲁尔福《烈火平原》里那些短篇带给我的某种阅读感觉,想必胡安·鲁尔福对你的写作是有些影响的。
盛可以:胡安·鲁尔福是我持续喜欢了很久的作家,虽没到马尔克斯把《佩德罗·巴拉莫》倒背如流的地步,但也到了读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熟悉程度。胡安·鲁尔福的全部作品,坐下来一天就可以读完,任何时候重读,都不会因为熟悉而感到厌倦。为什么呢?它有一种神奇的引导力,仿佛一束光,你总能从模糊中发现清晰的路。我有好几次因离开桌椅太久,气散神游,都是依赖坐下来阅读胡安·鲁尔福才回到文学的正轨的。改用托尔斯泰的话,世界上的贫穷都是相似的,而富有的人各有各的富法。我与写贫苦生活和劳动人民的作家天生亲近,毫无隔阂,当然不仅仅因为贫穷,主要是胡安·鲁尔福如何描写出寸草不生的贫穷,如何虽重犹轻,虽悲犹喜的。顺便说一下,他书中也有不少精妙的比喻值得赞叹。
傅小平:我也这么觉得,胡安·鲁尔福是诗人小说家。说来也有些特别,你的写作有明显的性别印记,但从阅读感觉上,明显感觉你受男作家影响多。反正我是不太能看出你受了哪位女作家的影响,更不要说接受了哪位女作家的衣钵了。
盛可以:我喜欢张爱玲,只是钦羡,从没想过模仿。模仿张爱玲是相当危险的,若不能匹配与她同等的天资、洞察力、感受力,那样写就会变成小女人的小纠结,跌入自怨自艾、矫揉造作的境地,会让人很讨厌。那种缜密严谨的语言,属于天性通透者,几乎不是训练出来的。
傅小平:那倒也是。说到语言,不能不说你这些年在以方言入小说上做了不少尝试。这在《息壤》里表现得很明显,其中有些方言用语,要是不对照看下你的注释,我还真是不怎么明白。在《女佣手记》里,你也糅合了一些方言,却是比较能看明白,你大概是做了普通话化的处理吧。反正我读下来,只有“配相”这个词,一直没能搞清它的准确意思。这部小说腰封上写的是你口语写作的新尝试,我确实也觉得它挺口语化的,相比你以前的写作,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何以如此?不妨说说,在你看来,方言和口语之间是怎样一个关系?
盛可以:我不是刻意尝试方言写作,正如我前面说的,我其实很抵触方言。但是我在家乡创作《息壤》和《女佣手记》时,每天浸淫在方言中,被方言包围,写的又是讲这种方言的人和事,如果我用书面语,让人物说北方话,反倒有点勉强了。小县城的人方言就是他们的口语,口语就是他们的方言。作者是完全隐退的。从写作语言来看,古文到白话文是一场革命,一个作家选择哪一种叙述方式与叙述语言,内心也有一场小小革命。我完全没有兴趣成为方言作家。这个小“母语”中一些特别生动的、新奇的词汇,是用普通话表达不了的,这算是我从文学出发,做出对方言的某种纪念。但我深知方言的局限性,会制约与损伤表达。
小说思想性由整个故事所呈现
傅小平:虽然你把《女佣手记》《息壤》和《锦灰》归为“子宫三部曲”,我倒是觉得《锦灰》还可以和《福地》《死亡赋格》构成“反乌托邦三部曲”。我记得你好像在哪里说过,你写作的分水岭是《道德颂》到《死亡赋格》的转折。由此,你“试图让叙事的毛细血管往历史、现实和权力之维伸展”。不妨说说这个转折是怎么发生的?目前为止,你觉得达到诉求了吗?
盛可以:我本身并没有计划写任何类型的三部曲,经你一总结,反乌托邦三部曲确实成立。2005年写完《道德颂》,我觉得我对两性关系的探讨已走到了尽头,两性战争不会再成为我的小说主题,男女之间的事情不管如何奥妙无穷,我都没有兴趣探究了,甚至还有点厌倦。我寻求一种更开阔的视野,一种更有意义的书写。2008年开始写《死亡赋格》,也不是无缘无故,20世纪90年代中期接触知识阶层,一些有忧患意识的知识界朋友影响了我,对我有一定的思想启蒙。当我为写作苦闷时,过去他们跟我谈过的观点和经历浮现脑海,推开这扇窗,意义深远,一束光投向了写作的黑洞中。暂不论自己有多少才华,我感觉这些年的写作充实而又愉快,没有违背内心意愿。
傅小平:就我的阅读,大概也是从《道德颂》开始,你的小说里多了一些议论。在我说的这个三部曲里,议论也着实不少。当然这些议论不是说你作为作者直接发表看法,很多时候,你是让小说里的主人公——那些诗人、记者、教授,或许可以说你的“分身”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不确定是你自己有话说,所以想借他们之口来说,还是你自觉地追求小说的思想性,而有意识地强化这些内容?你觉得它们之于小说本身重要吗?我这样问,也因为当下小说在思想性上偏弱。
盛可以:每一部作品,实际上都是作者有话要说,也就是表达,主题,核心。人物发表观点,一方面是凸显他们的性格与思想,加深人物印象,另一方面也是铺垫或推进情节,突出主题。有的作品中人物可以高谈阔论好几页,作者会根据人物特征而设定他说什么、怎么说,以及为什么这么说。一个乡野村妇可能会说出朴素粗俗的生活哲理,而文化人,比如诗人、教授,必然会有与身份相符的言行举止,比如忧国忧民、批判社会、质疑、反省、正义感等等,对话设置也都是为加强小说的主题服务的。小说的思想性不单单由人物言语表现,而是由整个故事所呈现的,所探讨的。让人物自然地说出思想,而不是作者掉书袋,思想如何艺术地镶嵌在小说中,这并不容易。
傅小平:不只是不容易,还非常考验作者的写作功力。就我的阅读感受,你的小说里写议论,倒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公式化的议论,你的小说里也很少有纯粹的议论,更多时候是夹叙夹议吧。这方面,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盛可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可谈。我始终是摸索着前进的新手的状态,有时候某个选择并不一定是考虑很多的结果。有时候是。我们看到那种厉害的作家,往往有化陈腐为神奇的功力,他在我们觉得无足轻重的环节,写出了光彩。
傅小平:可不是,往往是这样。写作无定法,都说忌议论吧,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作家,写起议论来却是神采飞扬。为什么?因为他把议论充分小说化,文学化了。打个比方,《金凤传奇》里叙述者说:“只有极少数人活成了雕塑或纪念碑,绝大多数人只能活成一张黑白照片。这就是人最终的区别。”这句话要是换一种不那么文学化的表达,就没什么意思。我注意到你在这部小说,还在《死亡赋格》等小说里,都借人物之口,对“浪漫主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盛可以:现在的社会和人群都过于务实,缺少对生活和世界的想象,没有努力追求并实现某种价值的情怀。我想用小说中的人物弥补这种遗憾,一个人有憧憬,有梦想,满怀激情,并有改变世界的冲动,甚至有堂吉诃德式的浪漫。《锦灰》中的记者,也正是因为具有浪漫主义情怀,所以一直坚持使用比喻,用比喻不屈不挠地抗争。
傅小平:这可以算作你爱写比喻的一个隐喻。实际上,隐喻有时就得靠议论来传达,其中一种方式就是把议论或者谈论场景化。像《息壤》里围绕未婚先孕的初秀是不是该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展开的“谈论”,在我看来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篇章之一,而且能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常有的那种复调的特性。
盛可以:《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的对话,一个人动辄说好几页,但是一点都不枯燥,简直是太精彩了。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性,他的人物不管说出怎么样的长篇大论都不夸张,真实自然,合乎角色身份。在关于灵魂、关于救赎、关于信仰等等深刻的主题面前,角色的谈论,自然会涉及深层次的东西,作者也必然具备这些思想能力。我个人觉得小说中对话部分最难写,最考验能力,如何拿捏,语气,内容,暴露多少信息,掌握不好容易写成废话,画蛇添足……写对话最容易暴露作者的底子。像海明威有些短篇只凭对话推进,一般人做不到。我其实不太喜欢写对话,最新的小说《金凤传奇》通篇没有对话,我尝试将对话内容换成叙述。所以这是一部没有对话的长篇小说。
傅小平:还真是。你小说最出彩的部分,一般都是叙述。这部小说,因为主人公金凤是个哑女,没有对话倒显得合情合理。而金凤的沉默也像是一个隐喻,她的传奇,也仿佛是被制造出来的传奇。小说结尾你也给了一个长镜头,随后道:“这样一个普通的农妇,哪里会有什么传奇。”
盛可以:你说对了,这也正是我要表达的,这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传奇。一个由时代,由周围的人制造出来的传奇。有一种隐隐的悲怆,但我并不想去渲染这种气氛。少女金凤本不应该流浪四方,她会在村里长成一个普通的农妇,按她母亲教她的技能生存。当她中年时终于被安顿回村,过去被一段段切开的生活也最终完全切断,被省略,没有人知道她的全部的经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村妇。
傅小平:如果再做一点牵强附会的阐释,我觉得这部小说是人物沉默,时代喧嚣。蒋看山、毛雪望夫妇就金凤怀孕这件事进行博弈这一节里,你让电视画面和电视广告穿插进来,构成起到渲染效果的背景,也是一个有意味的设计。
盛可以:是,通过电视广告突出时代背景。我特意搜索了一下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电视广告,选择了与当时画面情景有某种映照趣味的。小说里还有一些科技、文化发展线索,包括通讯工具的更迭,快餐业的兴起,足浴的流行等等,就是市场经济下各种新型行业冒出来,加剧社会与人们思想道德观念的改变。
寓言小说让现实的文本具有多重含义
傅小平:我回想了一下,你近些年的小说追求思想性或厚重感,但篇幅倒是都不长。我说的“不长”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你的短篇不长,你也几乎没写过介于长篇和短篇之间的中篇小说;二是你的长篇也不长,用流行的说法,你几乎都是写的小长篇。你似乎也不怎么乐意把小说往长里写,像《福地》,你不是从十二万字一直删减,删到只剩下四万字么?但是否具有一定的长度,一般也被认为是衡量小说是否厚重的其中一个标准。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怎么看的?
盛可以:我不喜欢写中篇,从我开始创作一部作品的时候,要么是长篇架构,要么是短篇设置,而且在心理上和承受力上都给了自己暗示,比如长篇需要跑多久,短篇需要跑多少天,这个心理预备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得知道储备的体力和耐力够不够到达终点。这种预期也会成为稳定心态的因素,做到不骄不躁,稳步前进。中篇都是意外诞生的,就像《福地》,由一个难以为继的长篇削砍出来的。作品的厚重和思想容量应该不是用磅秤来衡量的吧。作品的长度并不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像《活着》《喧哗与骚动》《佩德罗·巴拉莫》《老人与海》《百年孤独》,这些作品都不长,还有很多经典作品也只是标准长度。当然谁也不能阻挡作家追比《静静的顿河》或《追忆似水年华》的勇气。单从一部作品的长度来说,我这辈子也做不到这种气势如虹。不好高骛远,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没什么遗憾的。当然作家思考的深度与广度、艺术上的创造性,终究要落到文本的形象和情感中来实现,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长度是衡量小说厚重的标准——为了达标,那恐怕得凭空浪费不少纸张。
傅小平:那倒也是。虽然如莫言说的那样,长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之一,也不说要刻意把小说拉长。照我看,作品篇幅长短主要取决于气韵与结构。所以读你小说的时候,我也会留意你怎么安排小说结构。像《女佣手记》这部小说,你在第三节里写完“我给毛小花当保姆,凤嫂是搭线人”,我以为你在这一节里还要写到毛小花呢,结果这个人物直到第四节结尾才出现。这样的情况,在《野蛮生长》里也比较多出现。这一方面给我感觉叙述非常自由,另一方面又让我觉得缺少呼应。像《野蛮生长》读的时候感觉挺好,但读完回头想,还是觉得它缺了秩序感和整体感。我想,这样一部写了一个家族,又有着百年跨度的小说,如果换一种更为严谨的结构方法,或许可以更厚重一些。
盛可以: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也是结构的艺术,的确,结构是一座房子的筋骨支撑与承重,一个宏伟的建筑,没有清晰的结构分布,装饰和细节都会显得混乱。我唯一在纸上打过框架的长篇是《锦灰》。通常我很难先坐在桌子前写出大纲,画出框架来。我的想法更多是在创作进行时诞生的,或者是在厨房做饭、清洁卫生、漫步时跳出新的念头来。《野蛮生长》这部作品没有做大纲、设置结构,你说得没错,它理当在形式上更严谨,更舒展一些。我一直过于依赖语言,自信语言,将承载长篇小说整体审美表达的结构放在了其次,或者我干脆承认结构能力弱吧,我有时安慰自己,饱满的语言可以掩护这一点——这属于自欺。
傅小平:语言是第一位的,以长补短是常识。其实《野蛮生长》这部小说倒是体现了某种厚重感,这所谓的厚重感,大概来自贯穿其中的大历史,还有弥漫其间的命运感,小说里的人物都像是被不可知的命运裹挟着,茫茫然走向各自的归宿。作为一种对比,你小说里那些活在当下的女性,大多数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也就《时间少女》里的西西算是例外吧。何以进入历史,人物的命运就不由自主了呢?是不是可以说,你对现实充满冒犯精神,面对历史,则近乎是敬畏了。
盛可以:《野蛮生长》中,每个人都置身于不同的重大社会背景之下,洪流裹挟下个人的无力感让人痛心。尘埃落定之后,我写下他们的故事,同样充满了无力感。一切都得不到补偿。他们早已接受命运,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为什么,没有过一句埋怨,他们把苦难看成活着的天然部分,就像暴风雨一样。一块肉怎么反抗绞肉机呢?如果它反抗,是反抗制造绞肉机的科学家呢,还是反抗操作机器的人,或是反抗机器本身?还没等弄清楚想明白,肉就已经变成了肉末。在这里没有理想主义和英雄色彩,只有冰冷的现实,现实。
傅小平:李辛亥这个活过一个世纪的人物,在里面倒像是一个寓言。小说里很多人物都在风云变幻中死于非命,而他却是穿越时光活成了见证者。
盛可以:李辛亥是以我爷爷为原型。2014年刚写完《野蛮生长》,爷爷便在他100岁那天去世,于是我在小说结尾将爷爷的遗像放上了神龛。我爷爷一辈子冷眼观看周围的一切,不变应万变,只管赌博和读书(写诗)。他没有什么可操心的,知道神龛那块地儿非他莫属。他一辈子运气好,赌博输光了田地家财,躲过了厄运,后面几十年每天的饭菜由我妈妈端到他手中。他的故事值得另写一部。因此《野蛮生长》中,我将重心放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一段历史是我要集中表达的。你可以说李辛亥是一个寓言,象征着时间,代表着消逝无声的历史,永不倒退的车轮。
傅小平:你也擅长寓言式的表达,我说的“反乌托邦三部曲”,就充满了寓言色彩。在你的写作中,又可以说是寓言,而不是现实题材,构成了对现实最强烈的冒犯或是批判。那在你看来,寓言与现实之间构成一个怎样的关系?
盛可以:我对自己的写作没有长远计划和整体规划,甚至也没有阶段规划,想到写什么,就开始写。现在想来是有点遗憾的。一个作家一开始就应像打理自己的人生一样来管理写作。但是有哪一个年轻人刚一入社会就知道怎么管理自己的人生呢?很多时候全靠自己的摸索与感悟。所以也不应该遗憾。有一阵我偏爱看寓言气质的作品,比如《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动物庄园》《1984》等等。崇尚心灵与思想的庄子喜欢用寓言来阐释思想,他认为寓言提供更大的想象空间。寓言小说让现实的文本具有多重的含义。一不是一,而是二,或者更多。有的现实本身就是寓言,根本不用加工。
傅小平:说得也是,像《死亡赋格》里的天鹅谷,《福地》里的福地,《锦灰》里的福音镇,都是“乌有乡”,或者说是虚幻之地。怎样把它们写出实感,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个考验。你是依据一些符号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还是也会找到现实对应地来加以描摹和改写?我也注意到在这几部小说里,你还拟写了一些通知、条例、大字报和意识形态化的语言,这样的拟写倒是很有现实感。
盛可以: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要在《死亡赋格》里建立一套社会制度,我借鉴了托马斯·莫尔《乌托邦》中的理想制度,比如财产公有,公共就餐,人人视黄金如粪土,无人贪图享乐,注重精神建设,不分职业,每个人既是知识分子也是农民,卷起裤腿下田干活,洗了脚参加学术辩论,但我添加了由组织分配配偶,规定性生活时间,婴儿基因筛选,消灭五十岁以上的人来保持人口活力等等。《福地》就是将代孕中心想象成一个封闭管理的酒店,一个婴儿生产工厂,这里头同样充满淫乱与政治斗争。《锦灰》里面的福音镇,依稀是根据老家小镇的样貌来设置的,但又不全是,还有些别的拼凑在一起形成的福音镇。至于那些通知、条例什么的,现成的,我有意照搬,希望能增加反讽与喜剧意味。
傅小平:《金凤传奇》里有这么一句:“直到金凤母亲用溃烂的伤口宣告死亡,人们才知道悲剧以喜剧的形式蒙蔽了世人的双眼。”我想,悲剧以喜剧的形式呈现,也更能体现悲剧意味吧。或许是你创作多变,并且一直保持探索精神,你的写作无论从语言、叙述等方面看,都让我觉得有先锋性,我有时会想,你似乎是生错时代了,你应该和那拨所谓先锋作家同时出道才对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妨说说怎样理解先锋,还有怎样看待七〇后作家的写作吧。
盛可以:生逢其时或不逢其时都是相对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狄更斯的这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过时。我想有追求的作家骨子里都有先锋精神,这主要体现在创作中的探索与创新方面,比如主题、叙事空间、语言经验、叙述手法等等,打破旧有的传统规则,甚至通过不断反对自己,推翻自己开辟艺术道路。从先锋走到极端,再回归传统,仍不失为一种探索。我们这一代的写作很难归类,各自开花各自芬芳,香气不同,色泽各异。总之文学的河流奔涌到今天,水流窄了,也浅了,难有波涛汹涌的景观。
写小说时我是一个创造者
傅小平:这两年应该是你写作的一个高峰期。看小说出版时间,前面谈论的好几部,都是你这期间写下来的。你何以有这样旺盛的表达欲?你又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的?一般是什么触发你动笔写一部小说?
盛可以:可以这么说吧。但高峰期也没什么意义。这些创作基本上都是回乡诞生的。村里那个生过七八个孩子,年轻时便已守寡,在婆婆的严控下活着的老妇人去世,我想起我童年时见过她丈夫的葬礼,听过她丈夫死于偷情的故事,她有那么多女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故事。另有一部长篇缘于一个朋友的故事,他说他母亲是个精神病人,男人们随便侵占她,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出生后在村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我由此想到残疾女性的一系列问题,写了一个患有重度自闭症失语的女孩的故事。每一部作品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深深触动内心的结果。
傅小平:说得是。我倒是关心一个作家,怎样度过写作的低潮期。
盛可以:人不可能总是处于亢奋状态。写作的低潮期,正是调整蓄势的好时机。可以弥补知识缺口,读一点书,换掉柜子里的旧衣服,买几盆新植物,画点小画,走亲访友,给他人带去一点温暖和快乐。
傅小平:如果我了解得没错,你上一个写作高峰期是在近二十年前了。从《北妹》后记里看到你说,2001年底,你辞去深圳某杂志社的工作,怀揣秘密梦想到沈阳写长篇。我就好奇,你为何选择去东北这么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写作?难道就因为深圳在南,沈阳在北?应该是有其他原因吧,当时是怎样一种状态?
盛可以:很简单,我那时候写散文写了七年,觉得没意思了,工作也觉得没意义,我就想写一本书,也不知道要写一本什么书。我去沈阳,是因为那里下大雪、消费低。我攒了一点钱。在辽宁大学一边读书一边写作。即便写不成的话,也能揣个文凭混别的。但我知道基本上是背水一战。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在学校边租了个五百块钱一个月的一室一厅,过起一种称得上浪漫的漂泊生活。但我并不知道怎么写小说。那时候有文学论坛,认识一些文友,其中就有作家鬼金,他坐车过来,专门给我送了两本书,一本是余华的短篇集《河边的错误》,这书我现在还收藏着;一本是朱文的短篇小说集。后来还有一位,我已经记不住了,给我寄来朱文的《弟弟的演奏》的复印本。这几部作品我至今仍然爱不释手。我似乎想将余华和朱文的风格结合起来,这也许在《北妹》里可以看到一点苗头。我在新华书店里读完了余华老师的《活着》《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之后觉得心满意足,以至于对他后来的作品不再有好奇心了。
我对北方冬天的苍茫、枯寂与漫天飞雪始终怀有浪漫的想象,那是最适合写作的地方。
傅小平:看来《金凤传奇》里,那句“远方就是一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当你抵达时便戳穿了它”是吕京花的想法,不能代表你个人的想法。在《北妹》后记里,你还写了这么一句:艺术总是低于生活,生活比艺术更具传奇色彩。但生活再精彩,也得由作家或艺术家给“写”下来。但对照你的写作,你的生活应该是挺有传奇色彩的。你大概是不太能被驯服,不太能遵从陈规的一类,大概也经历过“野蛮生长”的时期,或者现在依然在“野蛮生长”。你的小说里最具魅力的,也感觉是这一类女性人物,其中有些给我感觉是有自传性的。
盛可以:我的生活没有传奇色彩,不过挺励志的。但我特别讨厌励志作品或成功学,如果写自传作品,我会写卢梭《忏悔录》那样的自传。我没有兴趣定义我自己,我愿意别人按自己的方法去误解或了解,去妄断或想象,去诋毁或轻视,去赞美或欣赏。
傅小平:能这样想,挺好!你说你的生活励志,我信。你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也挺励志的。我倒是好奇你与作品人物之间构成什么关系?你会怎么平衡?
盛可以:我根本不需要处理或平衡我与作品人物之间的关系,因为我和她们没有关系,但她们又全都是我,甚至包括男性角色。这不是个问题。创作中从来不会有另一个“我”进行干预。我一点都不在意被对号入座。坦然,在创作中才能获得解放与自由。
傅小平:是这样。在东北开启写作之路后,你又辗转各地,但你写作的重心基本上都落在故乡。你小说里很多人物都是从故乡走出来的。近些年,你又把老家方言融入写作。况且你哪怕是反映问题,也不屑于虚构一个地名,而是在作品中直写益阳。当然了,你的写作从表面上看不像很多南方作家那样有地域性,更没有我们通常讲的那种乡土气息。但从你的写作里,的确可以看出张楚形容的那股子“不易察觉的巫气和邪气”,而你在小说里也会写到风水先生王阳冥这样的人物,给人感觉确实有股子“巫气”。这么说来,你的写作又是很湖南,很楚地的。还是由你自己来说说,故乡对你来说有着怎样的意味吧。
盛可以:故乡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无论是文学意义上的,还是生命本质上的。我不断地看见小时候无助的自己,苦闷的成长,无望的田野。我们那个地方,像很多乡村一样,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现象,比如某个姑娘突然喃喃呓语、某人看见死者回家、某人晚上“鬼打墙”了,以及人们如何荒唐地处理这种事情。我的敏感神经最初应该是来自恐惧。我从小就梦魇,俗称“鬼压身”,似醒非醒,叫不出声,动弹不得,因此害怕晚上来临,不敢闭眼睡觉,更不敢关灯。但是不闭眼,不关灯,这事也会发生。邻居有个女孩陪我睡了好几年,减轻了一点心理压力,但是梦魇并没有消失。那个在梦魇中苦苦挣扎喊叫不出的小女孩,到40岁才彻底摆脱了梦魇。现在回想起来,我曾经度过了多么艰难的时光啊。《锦灰》原本就是要写一次梦魇,在写作过程中由精神梦魇扩展到社会梦魇的——联想到有的事情就是梦魇,叫不出声,挣扎不动,只剩下恐惧与压抑。
但故乡,始终是个诗意的地方。
傅小平:大概也因此,你近些年常常往故乡跑,你也屡屡写到故乡吧。我想,对你的创作有相对了解的读者,恐怕都会惊异于你的小说那么锋利,散文和绘画却是如此温和。这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盛可以。你是有意识地“制造”这种反差,还是当你写散文或绘画时,笔调就自然趋向温和、温暖了?
盛可以:好像说我是个冷面杀手似的。小说是创造真实,我喜欢批判与质疑,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绘画是天性流露,是对童年的真实回忆,不存在有意识地制造反差。写小说时我是一个创造者,绘画时我就是那个生活中的人。我不想在这里描写我内心有多柔软,多么有同情心和悲悯情怀,对动物有多么喜爱,对童年与故乡有多伤感。这些都在画里了。
傅小平:写作与绘画,很多时候是两回事。写作批判居多,绘画更在于发现美,表现美。你与国内文坛似乎也一直保持距离,或者说是若即若离,虽然有一拨文坛前辈“提携”“力荐”。相比而言,你倒是和国际文坛走得很近,也比较多见诸国外媒体报道。我猜想大概有作家同行会说你是走国际路线的。
盛可以:我觉得文学上挺幸运的,心里感激写作中遇到的良师益友。最开始发表作品时很顺利,倒是近几年遭遇退稿比较多。我这个人,不擅于和人打交道,有乡野之气,自由散漫,过于真实,因此会表现鲁莽,得罪人。没读过什么书,来历不明,甚至连不熟悉的人也莫名地得罪了。我觉得人群可怕,人言可畏,人心深幽。我就想做个安心写作的人。如果说当初写作有什么野心,现在完全没有了,因为写作二十年,知道了自己的能力,知道老天赏给我的只有这么多。我够幸运的了,很知足。
傅小平:但从你的写作实践看,你像是一直在做着融入国际潮流的努力,何况你还自学英语。不妨说说,懂得英语,或者能直接用英语交流,带给你怎样的新鲜感受?尽最大努力拥有国际视野,对于写作来说又有怎样的重要性?
盛可以:我学英语,是因为喜欢英语。读书时英语是我最喜欢的课程,甚至超过了语文。我在一次英语单词默写比赛中让老师们大吃一惊,因为我按字典的顺序一个个单词默写下来。老师怀疑我抄的,让我当众背诵了字典中以B打头的单词。所以你说的走国际路线啊,融入国际潮流啊,是错觉,是笑话。余华老师走国际路线还差不多。我的确参加过不少国际文学节,也有几个外语作家朋友,这种友谊非常单纯,非常愉快。仅此而已。众所周知,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版图中所占的位置,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学中的影响几何。一门语言是一个窗口,如果有能力打开视野,看到更多,为什么不那么做呢?跳出井底,耳目一新,知道世界之辽阔,清楚自己之渺小,反倒会更豁达。
傅小平:深有触动。视野开阔之后,或许也更明白,写作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顺便问问你,在经历这次井喷式写作后,对以后的写作还有什么期待?
盛可以: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形态。我是在写作中活着的。就像别人一睁眼就想着要去上班,我早上醒来就想着写作,晚上睡下想着明天读哪本书。但是最近经历中年危机,就是觉得还没搞清楚人生怎么回事,忽然发现太阳已经偏西,什么事都没开始做,辜负了最好的时光,有一种惶恐与消极。福克纳说,写点东西的人全都悲惨地受到两种力量的撕扯,一种是想在世界上当个人物,另一种则是对自我的病态的兴趣。我只剩后一种了。但愿阅读和写作依然会是支撑活着的精神力量。